薇拉在偌大的花園裡開墾著角落一小片沙石地。
過去一年來她沒闔過眼、沒吃過飯喝過水,甚至沒停下來休息過一會,在這花園裡,她不會饑渴、排泄、狂喜、大悲、疲倦、生病、老化、死亡……
這是個彷彿時間和情感都一起停滯的空間,除了日升月落花謝花開,這裡沒有任何判別時間的依據。
儘管外界年歲流動完全不與花園相關,但薇拉畢竟在這勤懇踏實工作了一年,由一開始遍地荒蕪到現在這片無邊無際的花海——黑薔薇、彼岸花、三色堇、曼陀羅、紫烏頭、罌粟、荼蘼……華麗鮮妍、迎風招搖的美景總讓花園主人稱賞不已。
最初三個月薇拉一個人在園裡用心開墾,然而隨著花園開闢範圍愈大,阿斯蒙蒂斯駕臨、停留在這兒的時間就越多。
今天也是。
淫慾之王.阿斯蒙蒂斯一早就踩著愉快的步伐巡視花園,前後繞了幾圈,心滿意足望向區塊顏色安排得錯落有緻的花海,最後才來到薇拉身邊含笑看著她。
「真美啊,薇拉。」惡魔靠近她,俊臉上勾起誘人微笑:「我難得遇上這麼划算的交易,妳把我的花園打理得很好呢。」
「您過獎了,」薇拉結束沙地鬆土的工作,頭也不抬澆灌著腳邊那些惡魔最喜歡的紅色彼岸花:「這是份內工作,接下來四十九年我也一定會拿出最好的表現。」
「為什麼不看著我說話?」惡魔湊得她更近,笑得更迷離魅惑:「我不好看嗎?」
薇拉終於抬起頭來,一雙沒有情緒的透澈眼眸迎向惡魔的目光。
「您當然很好看,」她垂下眼睫:「只是我見過更好看的。」
阿斯蒙蒂斯一怔,突然哈哈大笑:「妳真的很有意思……知道為什麼一年前我會答應和妳交易?」
「……因為您想吃掉我的靈魂?」
「想多了,妳這沒心沒肺的女人哪有那種東西?就算有,妳的靈魂一定也乾巴巴的很難吃——因為妳連對自己都很殘忍。」惡魔嗤笑:「我會答應交易是因為妳的眼睛。」
「眼睛?」
「嗯,和甲蟲一樣又黑又亮又沒有情緒的眼睛,」惡魔輕輕笑了起來:「陽光下看起來就像最漂亮的黑曜石。」
一時分不清這話是在嘲諷或讚美,薇拉沒出聲,繼續專注手邊工作,惡魔今天卻似心情很好,又開始下一個話題。
「成為殺人魔的滋味怎麼樣?」惡魔興致勃勃地問:「一年過去了,人間的報紙和電視台偶爾還有專題報導,網路上也有很多好玩的說法,大家都覺得妳這個殺死養父兼未婚夫父親的女人實在是喪心病狂的魔女。」
薇拉修剪枯枝的手沒有一點動搖:「是嗎?您的魔力果然強大。」
「那當然,我可是淫慾之王,各方面能力當然都很出色,修改記憶只是小菜一碟。」阿斯蒙蒂斯笑得不懷好意:「所以說,成為殺人魔的感覺如何?」
「沒有感覺,」她只是淡淡道:「這是我自己選的。」
惡魔又笑了:「和我交易過的人類比這裡的花加起來都多,所有人都是為了自己的欲望,沒人像妳一樣。」
「我也是為了自己的欲望。」
惡魔譏嘲:「即使代價是妳的靈魂得被囚禁五十年?」
「……反正這些花都很漂亮。」
「別顧左右而言他,現在可不是悠閒的時候,」惡魔再度笑吟吟靠近:「妳前未婚夫正急著找妳呢。」
薇拉倏地一顫,望進惡魔得意的眉眼,過了許久終於冷冷質問:「為什麼納西瑟斯會記得我?我花五十年代價買到的是瑕疵品嗎?」
「妳居然敢質疑我的能力?這很失禮啊!」惡魔突然咆哮:「小心我吞了妳!」
「反正我的靈魂很難吃,誰吃誰痛苦。」薇拉瞪視著惡魔,寸步不讓:「惡魔難道沒有契約精神嗎?這明顯和我們的約定不同,他不該想起我!」
「他沒有想起妳,」阿斯蒙蒂斯冷道:「是他周圍的親朋好友輪流對他講述你們的過往,硬把妳做過的事和妳的存在植入他腦海。」
薇拉口唇顫抖著:「我做過的事,你是說……」
「我的魔力很強大也很完美,」惡魔嘲諷著:「所以那傢伙半年前開始就對妳這殺父仇人深惡痛絕,上天入地要找出妳來。」
她沉默良久,只能苦澀道:「我的願望……只要納西瑟斯好好活著就夠了,他恨我也無妨,反正我還得在這待上四十九年,四十九年後他也不在了吧。」
「不是這樣的,剛才不是說他上天入地要找出妳來嗎?」惡魔又揚起他那不懷好意的微笑:「所以不久前他終於找上了我。」
薇拉本就沒有血色的面孔倏地刷白:「你做了什麼?」
「我把他帶來了,妳一定也很想念他吧?」惡魔笑意更濃:「雖然他半年前跟妳最好的朋友海倫訂了婚。」
「……納西瑟斯和海倫?」薇拉心中隱痛,卻也只能苦澀開口:「這很合理,海倫終有一天會接掌她爸爸留下的船業王國,她和納西瑟斯很相配。」
「但所有人在他倆的訂婚禮上都想起了妳,一個卑微、寄人籬下還殺了恩人的灰姑娘;多麼有趣啊,妳前未婚夫和密友訂婚,訂婚禮的焦點卻是妳這個根本不在場的人。」
「為什麼對我說這些?」
「因為妳這前未婚夫拜我的魔力之賜一直處於失憶狀態,在接掌亡父的產業後也沒時間回顧慘案的來龍去脈,直到半年前訂婚宴上所有人在他面前拼湊出所謂真相,他從此發誓一定要追出殺父仇人。」
惡魔一口氣說到這,又淡淡笑道:「無知真是一種幸福啊,妳不覺得嗎?」
薇拉隱約察覺惡魔的意圖,她明明不冷,卻開始全身發顫:「你不能……我們訂過契約的……」
「我違背了契約嗎?讓我們來數一數:妳以當我五十年園丁為代價,讓我幫妳修改所有人的記憶並讓那傢伙忘了妳,我沒做到嗎?」
惡魔笑得開懷:「他到現在都想不起妳,只因為周圍人的說法就認定妳是殺父仇人,這不就變相証明我的魔法完美無缺?我遵守了和妳的約定,但我和他也有約定。」
薇拉只能絕望地確認:「約定?」
「他要見妳一面,以他爸爸留給他的半個金融帝國為代價。」
薇拉怒視阿斯蒙蒂斯,她眼中漲滿憤怒和深深的恐懼。
惡魔當然不以為意,他無所謂地笑了:「不用看我,這就是所謂『金錢的力量』啊,當然他付出的代價和妳相比微不足道,不過我還是決定成全他。」
薇拉全身血液彷彿瞬間都凝成冰,但在強大的法力之前她連逃跑或就地昏厥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看著惡魔優雅畫出一個華麗的魔法圓,在魔法光芒消散後,一個人形光影浮現,緩緩朝向薇拉走來。
納西瑟斯。
那麼深邃的輪廓、挺拔的身形、精緻的眉眼髮膚……她恆久不變的水仙少年。
薇拉七歲時被從教養院帶進納西瑟斯家裡,初見那一眼,她就毫無保留愛上了這個十歲的男孩。
他們朝夕相處兩小無猜,她看過他飛揚驕傲意氣風發,也見過他脆弱無助憂傷恐懼。
她深愛著他全部的樣子,她願意為他奮不顧身。
所以在慘劇發生的那晚,她由顫抖的、渾身血污的納西瑟斯手上接過那把弒父的短刀,向神明發出最卑微也最深刻的祈求。
神明沒有來,來的是惡魔。
那也沒關係,她願意為少年做任何事,包括與惡魔交易。
回應她祈求的惡魔很強大,瞬間就抹去納西瑟斯滿身血污,還順道封去他相關記憶,全國最有影響力的金融鉅子突遭殺害不能沒個說法,於是那把只留下她指紋的血刃就成了鐵証。
惡魔還把她和納西瑟斯的立場對調,置換了周遭所有人的記憶,於是大家都「知道」薇拉在進入叛逆期後就和養父不時衝突,讓夾在中間的納西瑟斯為難不已,哪怕之後少男少女訂了婚,養父和薇拉之間的矛盾卻有增無減。
然後「真相」就從這些不在場的人嘴裡一點一點流布開來。
她則自此人間蒸發,成了惡魔的園丁。
她沒想到能有機會再見到他。
納西瑟斯看了她一眼,瞳孔中閃過複雜的光芒。
惡魔笑著開口:「這就是你的前未婚妻,不記得了嗎?」
「……想不起來了。」
薇拉見過納西瑟斯所有的樣子,包括說謊的樣子。
所以她知道納西瑟斯在一見到她的瞬間就已喚醒了所有記憶。
寒冷麻木的孤獨感籠罩了薇拉全身,她的心在下沉。
納西瑟斯卻沒再看向薇拉,只問惡魔:「你真的會把她留在這花園裡五十年?」
「那是自然,這是我和她的契約。」惡魔裝模作樣地回應:「我和你的約定只是帶你見她一面,如果你想把她帶走,那就得再另訂一份契約才行……」
「不了,」納西瑟斯淡淡道:「我要走了。」
惡魔嘲諷著:「你不報殺父之仇?」
「我的人生還很長,不能執著於仇恨,再說讓這個罪人囚禁在這五十年也夠了,我沒那麼有仇必報。」他傲然道:「現在就送我離開。」
「明白了。」
惡魔嗤笑著一揚手,魔法圓重現出來,但沒等納西瑟斯動作,惡魔再一揚手,納西瑟斯就化成一顆金色光球落入惡魔掌中。
「納西瑟斯這名字還真的很適合他,這個人最愛的只有自己吧。多麼污濁、卑鄙又狠毒的靈魂啊……看起來就好美味,真想馬上吞掉。」惡魔先是讚嘆一番,又看著她笑了:「不過為了妳我願意忍耐,就當做是給員工的一點福利吧。」
惡魔隨手一指,薇拉剛開墾過的沙地生出了一朵紅玫瑰。
「哪,像這樣的靈魂才有蒐集價值,他會成為這座花園裡獨一無二的玫瑰。」惡魔無所謂地撇撇嘴:「不過當然真正打理花園的是妳,不須要的花就算直接處理掉也無妨,做成玫瑰果醬一樣好吃,想怎麼做不用特別請示我,就這樣吧。」
話聲一落,惡魔已然消失無蹤。
薇拉只靜靜看著沙地上盛放的玫瑰,那嬌紅美麗的花瓣和邊緣微微卷曲皺縮的葉片在風中瑟瑟顫抖。
她眼中沒有情緒,握起那把鋒銳的修枝剪,一步一步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