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一件推過一件的,因果相循,而每一個行為與行動背後,亦會有其動機,那是人物在性格的前提下,因應局勢情況所產生的心念與意圖,促使他作為或不作為。正角如此,反角亦然,故事的交織,就是由這一條又一條人物線與事件線相互作用而成的。欽差要來,朱炳金只能盤盡自己所能用的一切資源來斷尾求生;傲龍堡受挫,促使江林決定提早動身;每個角色都在做對於自己、對於未來的重要決定,一來一往,沒有誰對誰錯,都是順勢而為,只能因局而變。邪不勝正,就算朱炳金最後終會落敗,但在正義彰顯之前,犧牲往往超過主角的想像。很多故事都是這麼寫的。血和淚,不簡單的抗爭,才有最精采的正反對決。
很多人厭棄老梗,覺得沒有驚喜,但老梗是最令讀者不必費力多想就能預期的安排,若是舊瓶裡裝的新酒能喝出不同的滋味,那也是一種趣味。對我來說,處處老梗的鴛鴦,細思細品後,也是處處有趣味的。
諸葛惱,玉面碎,佳人素手輕撫。
故人行,陷危急,快馬並駕疾追。
夜雨淅淅,福禍難料,衾暖心猶寒。
回到傲龍堡,風雲樓裡愁雲慘霧,聽完無痕說明在官家糧倉發生的狀況,所有人都陷入沉默。柯老三等人全數遭剿滅,幻兒雖不能想像那會是什麼悲慘景況,但光是聽到柯老三的人頭要被懸掛在城牆上一個月,就忍不住渾身打顫。她邊聽著無痕說,不知不覺的往無忌懷裡靠,抓著他的手尋求溫暖。
除幻兒以外的其他人,無忌無痕兄弟、冷叔、玉石和江林,全都見識過真正劍來刀往的場面,他們再清楚不過,昨夜黃龍嶺一行人的際遇,必然非常慘烈。
玉石一直擔心的望著無痕,他的樣子看起來不太對勁,太過冷靜,太過平鋪直敘,太過事不關己。朱炳金顯然已是成功逃離困境,現在即使欽差到來,也對他無能為力了。被虧空的糧倉有黃龍嶺這群替死鬼擔著,他搞不好還能因為剿匪有功而升官升祿呢。面對這樣的景況,無痕竟還能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說話,實在是太不正常了。
無忌皺著眉頭,過了許久許久才說:
「現在局勢很危險,不能讓他再把矛頭指向傲龍堡。無痕,檯面上下的所有行動都必須暫時停止。」
「哥,我知道,一切等風聲過去再說。」無痕回答。
無忌繼續往下說:
「欽差為何遲遲未到這件事我會去查,其餘眼線都先暫時撤回,按兵不動。」
「那我們豈不是反被朱炳金給制衡得動彈不得了?」玉石忍不住驚呼。
江林歎了一口氣,說:
「玉石,大堡主這也是不得不為呀,你想,朱炳金若是已起了疑心,咱們又不能一擊以斃,後患無窮的。」
無痕點頭接了話:
「江捕頭說得沒錯,白師爺敢如此當眾編派、無中生有,不管朱炳金意欲為何,我們都不能掉以輕心,至少在這個時候不能強出頭,還得伏得更低些。」
冷叔撚著鬍子,也說:
「只能再緩緩了吧,盜賣官糧、買賣贓物都是砍頭的大罪,若是真讓朱炳金把這屎盆子扔回咱們頭上,十個傲龍堡也抵擋不住。照這個情勢看來,只要讓這個朱炳金捏得著把柄,他是做得出來的。」
眾人理清眼下形勢,只能再次沉默。
幻兒見時辰已晚,她又參不上意見,就先離開去張羅午膳。
無忌命令已下,事已定局,江林也起身準備告退。他問玉石要不要一起走時,玉石搖了搖頭,她看了無痕一眼,只說是再多留一會兒,於是江林便頷首先行離去。
片刻,無忌寒著聲問冷叔:
「冷叔,那個虯髯客查到些什麼了嗎?」
「大少爺,依據二少爺所繪的肖像,跟老夫當年所見之人十分相像,只是胖一點、老一點,頭髮花白,看來此人這些年來跟著朱炳金,油水撈收不少。」
冷叔緩緩說著。
「柯老三他們遇劫,怕與此人脫不了干係。」
無痕的說話聲調平靜,臉上神色無波,但一直一直看著他的玉石卻發現,他的右手不知在何時起已緊握成拳。
「冷叔此人至關重要,盡量提前佈署,正氣樓要是有任何發現,務必第一時間回報。記著,此人目前躲在暗處,眼下行動只能謹慎再謹慎,小心再小心,依我看這個朱炳金,遠比我們想像中還棘手,大家都要留心,不許輕舉妄動。」
無忌的眼神刻意看了一下玉石。心裡清楚知道無忌這番話是針對她而來,玉石只能挺直背脊,點點頭表示明白。
冷叔說:
「大少爺放心,我們會繼續查的,只是,此人顯然極擅長掩藏行蹤,咱們查了那麼多年,到現在還沒有查到任何動靜,怕是要再費上幾分心思。」
無忌聽了頷首,沉吟了片刻,才再度開口:
「好,這事就有勞冷叔,對了,有件事現在雖還不宜動作,可是也不能放著不管。柯老三他們⋯⋯過幾日找人去幫他們收屍吧,也算送他們一程。要是能有活口就好了⋯⋯唉!」
無痕站起身對無忌說:
「哥,這件事過兩天我親自帶人去辦。如果沒什麼事,無痕就先告退了。」
話說完,無痕也不等指示,腳步一旋就往外走。
見無痕大步離開議事廳,玉石心裡擔憂,只能飛快起身隨意向無忌冷叔致意,就趕緊跟上無痕的腳步而去。無忌與冷叔相視一眼,各自臉色凝重,誰也沒說話。局勢惡化至此,是誰都不願見到的。對付朱炳金的行動,自從上次假督官事件出了岔,無痕已受打擊,此回看似十拿九穩了,沒想到卻⋯⋯
只是,打小無痕就不會在人前顯露情緒,現下恐怕也同樣需要一段獨處的時間吧。
—·—
無痕的腳步越走越快,玉石在他身後緊緊跟著,看著他繃緊的後肩,略微僵硬的身軀,她知道他是在壓抑自己的情緒,她知道他平靜面具下的悲憤與傷痛,然而此時此刻她也只能選擇默默陪伴,為他守護身後。
走進松院,無痕知道玉石一路跟著,他知道她擔心他,他也想裝得若無其事的讓她回容園去,可是一轉身,看見玉石滿臉理解的神色和堅定不移的眼眸,他說不出口,也知道即使說了,玉石同樣不會聽他的話乖乖離開。
嘟起嘴,堵著氣,無痕扭頭進屋,此刻他真不想面對玉石那澄澈到似乎洞察一切、看盡他心思的一雙明眸。
挫敗,真是挫敗,回想起朱炳金那得意奸邪的嘴臉,無痕便怒不可遏,此人實在集貪婪邪惡卑劣於一身,讓人噁心!
「坐吧,我們聊聊,現在沒外人了,把你心裡的話說出來吧。」
玉石關了門,輕歎一口氣,到屋角撥了撥炭爐,讓屋子裡暖和一些,又點著了小火爐裡的火炭,燒起了熱水。擺整著茶壺杯盞、拿取茶罐茶勺,一副頗有能與無痕聊到天荒地老的準備。
無痕沒好氣的在桌邊落座,琢磨著事情該從何說起,可是越想他就越生氣,氣到他根本就坐不住。桌子一敲,蹦跳起來,邁步在屋裡走過來、走過去,想起黃龍嶺幾十口人殞命,想到上天居然會讓朱炳金的奸計得逞,他就恨得咬牙切齒:
「哼,真虧他想得出來,殺人滅口、栽贓嫁禍!這種事他都做得出來!朱、炳、金,你就是無情無義!就是沒有廉恥!你就是個畜生!不通人道的畜生!⋯⋯」
玉面諸葛的面具,頃刻之間,蕩然無存。
氣得雙手扠腰,氣得吹鬍子瞪眼,氣得破口大罵不休,但無痕還不能解氣,正想回身找東西來砸,卻又剛好一眼撞進玉石的視線裡。
還是那樣澄澈,還是那樣溫柔,還是那樣沉靜。相較於自己的怒火高張,玉石的表現太不合邏輯了,事關朱炳金,她不是該比自己還要憤怒、還要激動才對?怎麼反而是她比他更冷靜?無痕頓覺有些惱羞成怒,他先是有點堵氣的避開玉石眼光,而後又不甘示弱的轉回來對視,挑釁的問:
「你看什麼看!你怎麼不說話?」
不是說要聊聊嗎?聊啊!幹嘛不聊?光是瞪著他看幹嘛?
玉石神情不變,還是專注看著無痕,輕聲的說:
「我等你罵完了再說。」
聽了玉石的話,無痕多少也冷靜了些。他閉了閉眼,幾回吐息,總算是能暫時壓下那內心裡不斷湧出的憤怒。
見無痕總算重新坐了下來,玉石將泡好的茶挪到他面前,添了蓮心與竹葉,茶色泛青味苦,但卻能凝氣安神。
玉石緩緩開口勸說:
「無痕,我理解你的憤怒,朱炳金的陰險歹毒我是見識過的。玉石不僅僅是憤怒,對他更是恨之入骨,可是事已至此,憤怒於事無補啊。本來就是我們輕敵了,才會被他反將一軍的。」
從方才在風雲樓裡她就明白了,現階段不會是生氣的時候,以無忌的行事習慣,只要不利於傲龍堡,就不能妄動,必須要有更詳細、更完整、更安全的計劃才行。只不過此番無痕已是如此積極考量、審慎計劃,為何還會留朱炳金這個惡人一線生機,甚至還能以此反撲,難道說上天當真沒眼,世道徹底難昌嗎?
無痕輕啜著熱燙的茶湯,到底是能稍微平靜下來了。放下杯盞,難得喪氣的說:
「原本以為可以就此扳倒他的,沒想到倒賣官糧一事就這麼被他給遮掩過去了。」
放在桌上的手掌,又不禁緊握起拳頭,一隻潔白玉潤的手輕輕覆上,手上的力道與溫暖,帶著安慰,漸次傳遞過來,無痕忍不住抬眼,看見玉石認真的眼神和淺淺的微笑,他知道,她是在告訴他:
不怪你,你已是如此努力,不著急,再想想,我們還會有對付他的方法的⋯⋯
突然,門上傳來敲門聲,玉石的手聞聲立刻抽回。無端失去手背上溫暖的慰撫,無痕臉色又凝了起來。
他一臉煩悶沉著嗓問:
「誰?進來!」
推門進來的,是一名臉色慘白的年輕護衛。仔細一看,他不僅一身衣裝狼狽,還不自覺的渾身發抖,無痕與玉石相視一眼,便先後站了起來。
「怎麼回事?」無痕問。
「回⋯⋯回二堡主,屬下昨日奉命⋯⋯奉命潛行北上,要通知黃龍嶺的人小心追兵⋯⋯」
「別著急,慢慢說。」
見護衛連話都說得吞吞吐吐,像是受到很大的驚嚇,玉石忍不住出聲幫著安撫。
年輕護衛說話的聲調裡有著微微的顫抖:
「屬下⋯⋯屬下去晚了,才追上黃龍嶺他們安營的地點,發現現場一片狼藉,很像是正在紮營過程中突然遭到攻擊⋯⋯」
「然後呢?你追上去了?」
無痕的聲音益發低沉緩慢,似是帶著誘導。
「是的,當時雨下很大,屬下原本一時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追,後來,聽見刀槍夾雜的聲響,追上前去⋯⋯看見⋯⋯看見⋯⋯」
護衛彷似陷入恐怖回憶,無痕和玉石很有默契的沒開口逼問,他們倆都明白這名護衛看到了什麼。
「⋯⋯一整營的先鋒營,一、兩百人殺紅了眼,黃龍嶺他們不過二三十人,根本不是對手⋯⋯他們被戰馬逼趕入赤霞隘口,後來,很快就沒有任何聲音了⋯⋯」
聽著護衛描述,想像當時情景,玉石忍不住仰頭輕閉起眼,忍著淚,不讓淚水流下來。
無痕置於身側的手也握緊拳頭,緊聚起的眉頭,再也鬆放不開。然而,他還是用同樣平穩的聲嗓,繼續問著:
「你有上前查看嗎?還有沒有活口?」
年輕護衛打了個冷顫,繼續往下說:
「屬下等先鋒營撤退之後,等了許久才悄悄潛入隘口,那時雨勢漸停,天色也快亮了,整個隘口⋯⋯整個隘口血流成河,到處都是屍塊、斷手斷腳,幾乎連⋯⋯連留有一口氣的人都沒有⋯⋯」
話到最後,音調裡多了哽咽,那是被屠殺場面給震懾到心驚的反應,一群活生生的人轉瞬成了屍首屍塊,心上有恐懼陰影,是理所當然的。
無痕心知此刻還不能放鬆,只得再問:
「周遭情況呢?會不會有人活著逃出去了?」
「隘口的另一側出口倒了幾棵大樹,完全堵住去路,他們根本逃不出去。屬下本想過去查探,卻突然聽到馬蹄聲。情況危急只能先滾進崖側山溝裡躲藏⋯⋯」
「是先鋒營的人返回來了?」玉石問。
年輕護衛搖搖頭說:
「不是,是個老頭,他拿著一把大刀跳下馬⋯⋯只要還留全屍的就在心口上補上一刀,他⋯⋯他是回來⋯⋯」
「徹底滅口。」無痕頷首,接下去說:「他要確保沒有人把這事傳出去。」
「對⋯⋯屬下屏息躲在山溝裡,不敢有所動靜,約莫躲了一個時辰,直到那個人走了,才趕回堡裡來。」
難怪護衛身上的黑衣黑褲,處處沾滿乾涸的血跡,他怕是就這麼整個人趴伏在血泊裡一動也不動,才能躲過那老頭的探查。若是他的行蹤被發現,那赤霞隘口發生的一切,就成了永遠的秘密。無痕走到年輕護衛身旁,輕拍了他的肩,說:
「辛苦了,你做得很好。你看見的那個老頭,是不是留了一把大鬍子?」
「是。」
「好,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晚一點到正氣樓把這件事仔細彙報給冷總管知道,關於那個老頭的事,務必巨細靡遺。」
無痕妥切的交待護衛後,就讓他盡早回去歇息安頓。無論如何,人能平安回來,都已是萬幸。眼下情勢,無疑是被朱炳金給徹底翻轉了過來。深深歎了一口氣,無痕語氣裡滿是疲憊:
「這下子,能夠證明朱炳金勾盜聯匪的人證事證,全都被消抹得一乾二淨了。」
仰頭望望門外的青天,暴雨過後的天空,乾淨得沒有一絲閒雲,可是在無痕和玉石的心裡,卻有重重的烏雲籠罩。彷彿日陽遭天狗吞滅,惡人仍逍遙法外,而他們卻被逼得毫無反擊之力。
玉石流著淚站在無痕身後,她很難過,為黃龍嶺那群人的遭遇難過,也為無痕的自責感到難過。她不敢張手擁抱他,只能伸手抓緊他背後的衣衫,額頭輕靠在他背上,無聲的哭泣著。感受到玉石的哀傷,無痕心中的悲憤更難以撫平,然而,看清事實之後,他卻相對的漸漸冷靜了下來。
這一次的失敗,在於他們沒能料到有虯髯客這號人物的存在,看來,他是朱炳金一直藏在檯面下的暗棋。難怪朱炳金貪官臧枉法那麼多年,總是可以順利脫身、髒水不染,許多對手就算明裡打不著,也會在暗地裡給做掉,顯然正是虯髯客這個暗影在表裡相合,替他收尾和清理。既然冷叔已確認那個虯髯客就是當年的山賊頭目,那麼,朱炳金說不定真與他們石家當年的慘案脫不了干係。
如今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查。只要抓出一絲線頭,就可以順藤摸瓜、抽絲剝繭,找出事實真相。有了目標,無痕的心安定下來。他轉身將玉石靠入懷裡,輕聲的說:
「沒事,我們還沒輸,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會報這個仇!一定要將朱炳金這卑劣小人繩之以法!」
—·—
獨自憑窗,凝望著窗臺上一盆水仙,秋雨面無表情,有些發怔。
歷經了昨日的騷動,賽牡丹將她關在房裡,對外宣稱她身體微恙,怕受干擾,暫不接待客人,然而她還是明白,在她的房門之外,流言已經傳得紛紛擾擾了。即使有惡盜遭剿,匪首人頭掛上城牆的消息,也壓不住好事者在茶餘飯後閒聊萬花樓頭牌清倌的清白到底還在不在的無聊話題。
臉上表情不變,秋雨內心冷笑,特意讓無介駕著車送她回來,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待在青樓這麼多年,流言蜚語的殺傷力有多強,她最是清楚不過了。一旦事實明明白白被揭露了出來,大家反而不會再有多少興趣,相反的,有些欲蓋彌彰,有些事蹟敗露,再稍嫌刻意遮掩,群眾心裡就能生出千百種故事來。
所以,當賽牡丹支支吾吾的前來問她一夜未歸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時,她非但閉口不說,還要未語淚先流,她不怕賽媽媽真找嬤嬤來驗身,她要的就是那些似是而非的猜測。唯有如此,才能徹底擊毀由慕容复和賽牡丹聯手拱起來的花魁身價。
她秦秋雨的名聲臭了,慕容复就沒辦法再像從前一樣拿她當生意的誘餌。而賽牡丹為求保利,終究也只會剩下兩條路,一是讓她跟其他妓女一樣接客,二是趁著她還有利用價值時,高價賣出嫁掉。
那兩條路秋雨都不想走,如果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了,她也不會讓賽牡丹得逞。重要的是,如果能夠因此打擊到慕容复,她的心裡會更痛快些!
秋雨手裡握著紅手絹,手絹裡有顆白圓石,她想起無介,一心緊疼。她不是不想成為她的妻子,但她也知道,現在的情況,只會讓她與他之間,距離越來越遠。一個天上星,一個地下泥,身分天差地遠,益發難以交集了。
門上傳來剝啄聲,秋雨不想理會,被指派站在門外看守的小影,推開了門,說:
「小姐,慕容公子來了。」
「秋雨啊,心情好些了嗎?」
慕容复踏進屋來,笑著討好。
秋雨懶得回頭,語帶嘲諷:
「秋雨心情好或不好,與公子何干?」
看秋雨一身素白,頭臉鉛翠皆無,身姿仍美,態度卻輕慢無禮、愛理不理,慕容复心上打了個突,因為這樣的秋雨,是從不曾在他面前出現過的。
昨日,讓她被石無介帶走,沒想到,萬花樓卻傳來她一夜未歸的消息,今日又是石無介與她一起大搖大擺駕著車回來⋯⋯他本以為他們倆已是要遠走高飛,豈料她卻又回萬花樓來。胡思亂想了一天,還是忍不住過來探她,有些話,或許也能仔細與她訴說⋯⋯
「公子要是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就請回吧。」
秋雨送客的聲調冷冷的,人依舊憑著窗,看著花,懶回頭。
慕容复倏地大步上前,抓住秋雨的雙肩,焦急的說:
「秋雨,也許是我錯了,可是,你又怎麼知道我的苦衷呢?知道你妹妹的死對你有什麼好處?我知道你活著也是為了你妹妹,與其把這個殘酷的事實告訴你,到不如讓你心裡一直存著這個念想⋯⋯」
「然後呢?然後就被你利用?被你當作籌碼,成天讓你帶來帶跟朋友談生意?鎮日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間?」
秋雨冷笑,目光炯炯,滿是控訴。
慕容复眉目惻然,忍不住問:
「秋雨,你真的認為我一直以來都在玩弄你嗎?難道從來未曾感受到一絲一毫的真情?」
秋雨聽了只覺好笑,商人重利輕別離,還會有真情?
慕容复咬咬牙,再說:
「秋雨,難道你不也是在利用我?你對我的好不也只是虛情假意、曲意逢迎?秋雨,其實我一直都在等,等你真心對我,秋雨你懂嗎?秋雨⋯⋯」
「你放開我⋯⋯」
被慕容复抓疼了,秋雨掙扎了起來,既然已撕破臉,又何必再惺惺作態,假意作戲?
「慕容复,你幹什麼?快放開秋雨!」
慕容复猛然被破門而入的無介推開,無介則順勢將秋雨一把護入懷裡。
秋雨見到無介,心中激動,一直以來,守護著她的人,永遠都是無介。她忍不住攀伏在無介的胸膛上,感受他懷抱裡的暖,直到現在,她才願意對自己承認,她始終都在等待著他,害怕他回去以後就不再來了。
面前這幕,看得慕容复滿眼刺目,他斂了斂衣袖,冷哼:
「我說怎麼就與我無關了呢?原來是與別人有關了。」
無介攬著秋雨,警告慕容复:
「慕容复,你少在這裡陰陽怪氣!我告訴你,從今天起,請你離秋雨姑娘越遠越好!」
「不屬於我的東西,我是斷然不會再碰,也提不起興致!」
慕容复微眯起眼,輕蔑的看著緊靠一起無介和秋雨一眼,而後轉身離去,無人看得出他的眼神裡藏有一絲痛楚。
見慕容复一走,無介才放心把秋雨拉到跟前,確認她安全無恙。
「秋雨,你沒事吧。」無介問著。
秋雨連忙搖頭說沒事,欣喜的望著無介。
可是無介心中有愧,反而不敢直視秋雨眼眸。他囁嚅的說:
「秋雨,我對不起你⋯⋯」
突如其來的道歉,秋雨有點錯愕,但也很快的聯想到原因何在,僅管心上有些黯然,她也不敢表現出來,怕無介見了更加自責。只是淡淡回了一句:
「三少爺,秋雨沒事,你毋須道歉。」
無介惱著臉說:
「哎呀,原本以為我大哥二哥都是通情達理的人,你說我們傲龍堡又不是什麼王公貴族,不過就是白手起家的商戶,為什麼需要這麼注重門第呢?再說秋雨姑娘雖然現在淪落風塵,以前也算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啊,為什麼娶不得呢?」
在無介看來事情簡單的很,既然秋雨已經是他的人了,拿些銀子來贖,請來八人大轎把秋雨給抬回傲龍堡不就成了嗎?為什麼大哥二哥卻硬是要反對。
秋雨沉默的聽了好一會兒,溫婉的上前勸說:
「算了,不要為了我跟哥哥們傷了和氣。」
無介豁出去似的說:
「我不管他們答應不答應,反正我娶定你了。我去問賽媽媽,看到底要多少贖金銀子?我自己去掙得了!」
「自己去掙?三少爺你⋯⋯」
秋雨想像不來生活在兄長羽翼下養尊處優的無介,要如何去己去掙銀兩,顯得滿臉擔心。無介自己反倒笑了開,他咧著嘴對秋雨說:
「放心吧,你說大生意我做不來,我總可以靠自己的勞力去賺點小錢吧!」
想起在揚州時的經歷,無介反倒覺得信心滿滿了。
「秋雨,你安心等著我,我一定不會讓你在這裡待太久的⋯⋯」
無介正想將秋雨再次摟進懷裡時,換他被人給用力推了開來。
「我說三少爺呀,咱們秋雨姑娘的房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進來的呀!你說你問都不問我就這麼冒冒失失的跑上來,要是傳出去的話,可不知道要說得多難聽呀!」
「小影!扶姑娘上床歇著!」
賽牡丹又推又拉又是使喚小影,硬是把無介給推離秋雨房間。方才慕容复臉色陰寒,一句話不說就走人,她心裡就看得直發慌,跑上來一看,才發現負責在秋雨門外看守的小影竟把石家三少爺給放進屋去,嚇得她只能趕緊進來趕人。
「賽媽媽,你別推我,我有事跟你說的!」
無介被推著下樓,邊走邊說。
「三少爺,我還有話跟你說呢!你要知道,我萬花樓是做生意的地方,秋雨姑娘呢,這幾天也不面客,你要呢就過幾天帶著銀子來,可千萬別再這麼自個兒闖進去了!咱們秋雨還要留著名聲嫁人呢!」
賽牡丹扠著腰,站在階梯上說話,態度在客氣裡可是裹著濃濃的不客氣。無介自然也是聽出來了,他討好的說:
「賽媽媽,這就是我想說的,我要贖秋雨,我要娶她!」
這下子換賽牡丹愣住了,她瞪大了眼,說:
「贖她?娶她?三少爺,這事大堡主和二堡主真的答應了?」
雖是不可置信,賽牡丹倒是重新在臉上推起了笑容。無介說不了謊,抓抓頭,說:
「他們還沒答應,不過你放心,我會讓他們答應的,看需要多少銀子,你直說好了。」
賽牡丹的笑容收了,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樣,揮手送客:
「三少爺,這事還是請你商量好了再來辦吧,咱們這兒可是每天都有人說想娶秋雨的,凡事都得按規矩來,還請三少爺不要讓我難做呀!」
三名護院看見賽媽媽的手勢,立刻上前,態度有禮卻強硬的把無介給請了出門。
—·—
鬱悶的日子過了三天,伏龍城裡彷彿沒了什麼有趣的樂事,加上城牆上掛了顆人頭,看著怪嚇人的,路過的百姓,心裡有準備的,全都低著頭速速而過;外地來的人,十個有八個都被嚇得差點說不出話來。
節度使府的廊道上,白師爺邁著腳步奔跑著,雖說跑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但興奮的神情溢於言表:
「大人,好消息,好消息啊!」
「什麼好消息啊?」
朱炳金百無聊賴的端起茶碗,隨意抿了一口。這幾天官糧的事順利解決,對他來說已經算是雨過天青、萬里無雲了。
「大人,方才收到汴京的消息說,欽差不來伏龍城啦!」
白師爺搖著羽扇,奔上前來,欣喜報備。
「哦,這倒真的是好消息啊。說來聽聽。」
放下茶碗,朱炳金倒是聽得來勁了。
「太師的人說呀,洛陽那裡的人出了岔子,說是有人暗中勾結遼人,再加上咱們剿滅盜匪的事已經報上去了,所以欽差就改道先往汝州探查。」
聽著白師爺的通報,朱炳金樂得撫掌大笑:
「好極了,好極了,看來連老天都站在咱們這邊啊,開心,真是開心啊!老白,讓人去辦桌宴席,備上好酒好菜,咱們好好慶祝慶祝。」
「是,小的這就去吩咐!」
白師爺鬆下提心吊膽好幾日的焦慮,立刻開心應和。不過,他才想踏出門卻又被朱炳金給叫了回來:
「等等,順便去把慕容复也給叫來,這小子嘴巴牢靠,未來要對付傲龍堡可以多借借他的力。讓他也來喝杯酒,還有瓦市的事問問他看辦得怎麼樣了。」
「好咧,小的這就去辦。」
白師爺應聲領命而去,朱炳金按著手上的寶石戒指,心底盤算著幾個計劃。
哼,在傲龍堡和石無痕手上吃過的悶虧,他可是要全數給討回來的。
—·—
連著幾天,玉石都盡量陪著無痕。昨夜,他們倆還趁著夜深換上夜行衣,帶著一隊正氣樓兄弟,悄悄趕往赤霞隘口去替柯老三那一票兄弟收屍。原本,無痕怎麼都不肯答應讓玉石去,但玉石早預料到他們的行程,隨後跟了上去,等無痕發現時也拿她沒有辦法。
現場實在過於慘烈,即使辦過大小案子的玉石,即使多年江湖往返的無痕,都不禁感到心驚心顫。這是有計劃式的屠殺。
燃起火把,兄弟們各自散開,有人挖坑,有人搬運,曝屍多日,雨淋日曬造成極端恐怖的氣味彌漫,血是乾了,但血腥味、屍臭味卻仍是一碰就沾染上,但每個人都只是默默的做著自己手上的工作。
無痕與玉石來到隘口的另一側,查看那幾棵被砍倒的大樹。
「無痕,這幾棵樹不是被風雨吹斷的,而是遭人以利器劈斷。」
玉石細看了倒樹的切口,輕聲說出自己的判斷。
「嗯,看來是有人事先佈置了陷阱,目的就是要將他們困死在這兒,無路可逃。」
無痕點點頭,同意玉石的看法。玉石繼續勘察相關跡證,邊看邊說:
「劈樹之人,內力驚人,這幾棵樹都是劈出切口後,再繞繩拉倒,你看這裡和這裡都有新磨損的痕跡。」
「這個虯髯客不除,怕會是我們的一大隱憂。」
「這個人做事很小心,他來回過隘口不下數次,卻未曾留下關於他的任何線索,如果不是我們的人正好目擊,絕對不會知道有他的存在。」
「沒錯,表面上像是先鋒營的獨立追剿行動,但其實柯老三他們早就已經被算計了,根本無處可逃。」
無痕與玉石越是探查真相,越是難掩心上的擔憂。
完成任務,回到傲龍堡,無痕卻不急著向無忌彙報他與玉石的發現。那天無忌才下令所有行動都必須停止,今天又收到四王爺傳來的消息,說欽差已臨時在半途轉往洛陽,難怪他們苦等多日就是不見蹤影。如此,就算事情再有蹊蹺,眼下局勢對於傲龍堡萬般不利,只能低調為之了。
知道無痕心裡苦悶,玉石也不打算開解。她只是陪著,陪著他吃飯,陪著他說話,坐在他床邊看他睡著,至少還能照顧他好好休息。因為她也知道眼前的困境難有進展,要是讓無痕這麼再把自己逼下去也不是辦法。
今晚,玉石同樣在松院待到夜深,同樣一直陪伴到無痕入睡才離開,明明知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容易引人非議,但她漸漸的也顧慮不了那麼多。幸好,幻兒通情達理,領著頭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有時候甚至就乾脆作主讓他們倆待在松院用膳,下人間也不敢多說什麼閒話。
跨過院子,回到容園,玉石竟在院落裡看到江林的身影,瞧他那模樣,怕是等上好一陣子了。
「江大哥,這麼晚還沒歇息?」玉石小聲開口。
江林聞聲回過身來,神情有些凝重。
「玉石,你又在二堡主那兒待到這個時辰?」
被江林這麼一問,玉石臉一紅,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現在畢竟是女子身分,與無痕之間又還沒正式媒妁親定,傳出去確實不太好聽。
「呃⋯⋯我是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