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墳場的大地之母?鍛造與工藝的火山長老?啊!喜歡魔法的話也有可能是風神的信徒,他的確有那群人特有的狂熱與執著。」
「突然把你找來一定很困惑吧!你的腳怎麼樣了?」
莫頓大人朝長桌前附有軟墊的木凳擺擺手,示意懷亞特入座。
懷亞特壓下不安,道謝後坐下:「感謝您的關心,睡一覺後感覺好多了。」
老騎士聽了愉快地點點頭,雙手交握放在下巴前,細長的藍眼優雅地看著他,卻久久不語。
懷亞特嚥了嚥口水:「請問您知道格雷去哪了嗎?巴拉德——大人說您會告訴我。」
說出的話僵硬的不像自己的聲音。身後突然響起房門開啟的聲音,懷亞特嚇了一跳,側頭看見高大的騎士離開了房間。
「這說來話長,」莫頓大人垂下雙眼,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格雷目前是安全的。」
「您的意思是?」懷亞特握緊膝上的拳頭,感到全身的血流好似凍結。
莫頓大人語調懇切帶著無奈,哀傷地看著他:「昨晚格雷與騎士們起了一些衝突,我出於避免傷害擴大的理由,將他保護了起來。而現在我需要你的幫助,忠心的騎士。」
那對藍眼倏忽亮起。懷亞特一瞬間慌亂,結結巴巴地說道:「您知道了?是格雷他——不,他不會說的。失禮了。」
柔軟的椅墊變得像燒燙的鐵板讓人坐立難安,他差點就要跳了起來,幸好在醜態畢露前恢復冷靜。他狼狽地朝莫頓大人低下頭,腦中迅速抓緊時間整理現況。
哪裡露餡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該怎麼保證格雷的人身安全。
莫頓大人只說了「騎士們」。如果是昨天的懷亞特肯定會認為是指中途堡的騎士,但他在長廊問起格雷下落時, 巴拉德卻是說莫頓大人會告訴他。
這是陷阱嗎?騎士團與中途堡合謀,想從他們這裡知道些什麼、或得到些什麼?
他看向依然保持沉默、彷彿凝滯了般的一眾人。
忠誠的騎士必堅守誓言。
老侍從教導他的騎士禮節,雖然總被格雷嘲笑是早該淘汰的迂腐思想,但他很喜歡。
自律、守信、勇氣、誠實、慷慨、正義、謙卑、寬恕,遵循這些美德就能成為真正的騎士,或是傳說裡受人景仰的英雄。
他默默起身,劍鞘敲響了靴上的金屬扣環,老伊卡的細枝在胸前微微晃盪。懷亞特收起剛才那副戰戰兢兢、身怕得罪人的卑微姿態,挺起胸膛直望著面前的老騎士。
「我很樂意,也很榮幸能為您效力,尊貴的騎士團團長閣下。」
他頭微低,舉起手放在腰際上方、最後一節肋骨的位置,然後抬起頭,注視那對閃過一絲驚嘆的藍眼。
「不過在此之前,請讓我與格雷見面。只要保證他安然無恙,能力所及之內,『我』竭誠為您效勞。」
騎士團或許會想用上格雷催眠他人的力量,他會盡全力阻止。
聽了他誠懇的請求,莫頓大人卻狀似困惑地撫著下巴說道:「格雷?這是個常見的名字呢!帕拉、窄橋谷、綠矛鎮,這裡叫做格雷的男孩或男人多不勝數。懷亞特,你想見的是哪一個呢?」
「請您別開玩笑。」懷亞特感到一股怒意襲上心頭。「您知道我說的是誰。」
「啊啊,真是抱歉,請原諒我,人上了年紀記性就會變差呢!」老騎士臉上的笑意漸深,在光滑的下頜上輕點著手指。「有著黑髮和湖水綠的眼睛,臉上有著火燒似的疤痕。擅長魔法,喜愛魔獸,看似莽撞實則心思細膩。一個很難對付的年輕人對吧?」
「那麼——」
「但我的騎士告訴我他不叫格雷,而且是來自一個惡名昭彰的家族。懷亞特,你們欺騙了我嗎?」
莫頓大人目光哀戚,彷彿真的深受打擊。
這個老狐狸!
懷亞特忍不住在心中咒罵,但還是保持鎮定說道:「請您諒解,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注目,貴族家的孩子用假名成為冒險者是很常見的吧!而且法德拉斯家雖然已經沒落了,但那麼久遠以前的疫病到了現在早就沒了傳染力。您這種說詞很容易招致誤解啊!」
「這齣戲就別再演下去了吧!懷亞特。」莫頓大人臉色陡然一變,從扶手椅中站起。年紀並未讓他的體格萎縮,挺拔的姿態猶充滿著氣勢。「坦白說吧!格雷是哪家的人,你侍奉的人是誰我都不在乎。」
他瞥了眼臉色發白的德雷克,繼續說道:「也不是完全不在意。謠傳邁爾斯特私底下在幫王室和勒舒爾茲處理些『小事』。這個家族的人來到阿伊瑟斯領有何目的,身為保衛這一帶的騎士團團長,我的確有些公務之餘的好奇。」
「不過人與人之間的糾紛並非騎士團的本分,所以只要你們沒有威脅到我的騎士和任務,我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懷亞特嗅到了自己身上的汗味,以及從四面八方飄來的鐵器的味道。根據他的經驗,這是在刀劍間過活的人展現敵意的前兆。
手心溼滑,上腹發冷。懷亞特全身僵硬,看著莫頓大人繞過矮桌朝他走來。關節突出的手指挑起他頸上的皮繩,讓老伊卡的護符暴露在眾人的視線裡。
「寄宿在像木盾上的古老伊卡,騎士的守護神。是個符合你心性的神靈呢!那麼格雷呢?」
奇異的震顫在老騎士觸碰到橡木枝時傳到懷亞特的身上。懷亞特疑惑地發現對方的眼中閃過一絲懷念。
「萬物墳場的大地之母?鍛造與工藝的火山長老?啊!喜歡魔法的話也有可能是風神的信徒,他的確有那群人特有的狂熱與執著。」
「我不明白。」懷亞特顫聲,看著眼神十分認真的莫頓大人。「您也有看到格雷的護符吧!他信奉的神靈與您一樣,都是水之女神。請不要說那是偽造的,我可以寫信給奧斯敦的神殿長,讓閣下保證其真偽。」
意有所指的對話讓懷亞特更加戒慎。莫頓大人難道是找不到眞兇開始焦急,在懷疑格雷是水神教——甚至更糟——或瓦瑟格爾特教的信徒嗎?
貝特瓦帝國從建立之初就在宣揚他們的水神教才是正統。而不知從何開始帝國統治者突然改變了水之女神的形象,聲稱有著男性的外型的水神才是真正的人類之主。
他們污衊水之女神是居住在遠古沼澤的狡猾妖女——這類的說法一時甚囂塵上,兩國的衝突越演越烈,最後演變成堂而皇之的國境佔領。
一百五十年前那場幾乎使王都淪陷的魔獸大侵略,貝特瓦騎士趁王國西方貴族馳援中央趁虛而入,意圖佔領靄龍山脈周邊的礦場城市。他們卻在山路上被憑空出現的魔獸襲擊,反被留守的王國騎士所救。
見識到水之女神教士對魔獸的威力後,貝特瓦帝國才改變了一向的方針——水神的神蹟似乎及不上水之女神,雖然帝國事後嚴正否認——主流教派不再公然聲稱女神教的信徒為異端。
但試圖讓水之女神成為水神伴侶的神話遊說,還是讓那些最虔誠的女神信徒惱火,拒絕與其平等交流。
唯一神的瓦瑟格爾特教自從在邊境鬧事被驅逐後,貝特瓦就公開否認它是水神教的分支,並明令禁止國民接觸該教人士。沒有大規模戰爭的現在,兩國似乎至少還能保持著對彼此眼不見為淨的微妙平衡。
格雷是水神教徒?對於自幼看著他長大的懷亞特來說完全是無稽之談。但懷亞特腦海裡浮現出格雷把護符隨意塞在衣服裡的畫面。離開宅邸後他一直沒有戴上,就好像不見了也無所謂。
「可憐的懷亞特。」莫頓大人抓住他瞬間的遲疑,搖頭嘆息。「你對格雷的忠誠毋庸置疑,但格雷又是怎麼想的呢?身為護衛,主人的名譽理當和性命同等重要,而要是所奉之主走上了歪路,將其導正也是侍從的職責。」
莫頓大人伸手,沈重地按上懷亞特的肩膀。
「我也不希望格雷成為我們的敵人。我必須坦承,之前說我們『保護』了格雷,其實是控制了他的行動。以他擁有的力量,再造成更大的傷害之前我們別無他法,請原諒我。」
說著老騎士深深低下頭,斑白的髮絲垂落。聽著那顫抖蒼老的聲音,懷亞特愣在原地,只覺得事態似乎越來越難以理解,遠遠超出了他能處理的程度。
「那您說的幫助是——」
「我希望你能勸說格雷使用讓高文.哈蒙坦承的力量,幫我們問出河岸村的女孩失蹤的真相。」
莫頓大人毫不猶豫地說出足以使他被吊死的話語。那雙清澈的眼中沒有虛假、沒有欺瞞、甚至沒有愧疚,彷彿他為了王國可以視死如歸,堅定地奉上性命。
威佛與德雷克靜靜站在一旁,猶如神殿前見證歷史的雕像般沈默不語。
聽命行事,這是騎士最能體現忠誠的舉動。懷亞特從格雷的兄長手中接下了保護格雷的任務。保護的標的自然包含了不管是身體還是心靈的一切。
他可以輕易想像格雷斷然拒絕莫頓大人的畫面,也清楚格雷拒絕的理由。
那是一場意外,一場嚴格來說並沒有造成太大傷害的意外。
然而對格雷來說那是代表自己有多懦弱的錯誤。不管安娜如何安慰,給出多少保證,也只是讓他更加篤定自己的力量罪無可赦。
——我知道這不容易,但看在我們的友誼與我對你的信任的份上,請盡你所能——
有著一頭華麗金色捲髮的雷歐大人在他嚴正發誓後,與他一起走出奧斯敦的老伊卡聖堂,在朝陽下深深嘆息。
說服格雷……他做得到嗎?懷亞特動搖了,他扭曲的表情一定醜陋不堪,騎士們卻善良地沒有表現出反感。
以騎士守則來說,不管他選哪一邊都不算背棄信條。協助找出威脅人民性命的兇手就是在幫助國家,而幫助國家就是廣義的忠誠的體現。然而此舉也等於出賣格雷,是要逼使友人做出違背本心的抉擇。
莫頓大人與德雷克平靜地看著他,只有威佛看著地板。輪廓分明的五官緊繃,眉頭深鎖,緊緊咬著牙,透露出他有多麼地無法接受,卻因為知道這是唯一的方法而強迫自己忍下。
他們也是莫可奈何。
懷亞特突然能夠理解了。
在場的人都一樣,都只是在能力範圍內嘗試盡己所能。彼此並不是敵人,只是應當守護的事物不同,才讓衝突激化。
騎士團是為了守護王國人民才劍走偏鋒,相較之下糾結於個人苦難的格雷反而顯得器量狹小。而這就是莫頓大人需要他幫助的地方,只有親近格雷的自己才知道,要怎麼在傷害最小的情況下說服對方。
胸口仍然在抽痛,但懷亞特已經鎮定了下來。他正對著莫頓大人淡然的雙眼,張開口。
「叩叩叩。」
房門突然被敲響,在眾人的警戒與疑惑之下,年輕卻低沉的聲音如同驚雷乍現,隔著門呼告:「高貴、美麗、獨一無二的貝堤娜.葛拉修大人駕臨,請容我告擾。」
那熟悉異常的嗓音一停,不待屋內的人回應,應該上鎖且有高文.哈蒙把守的門就被推開了。從門扉黑影中浮現的,是格雷那張被疤痕侵染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