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貴的騎士往往會第一個死在戰場上。」
「請恕我擅作主張,莫頓大人。」
巴拉德一手按在胸前,一手按在腰際,深深鞠躬。語氣壓抑平板,聽著卻充滿嘲諷。
「懷亞特先生仍在休息,據您所說他是騎士團安全抵達這裡的大功臣,我總不好把傷患叫醒拖來您面前吧?而且我相信有這一位就十分足夠,您不這麼認為嗎?」
一名騎士聽了憤怒地瞪著巴拉德,但礙於長官沒有動作而不敢造次。大廳裡的氣氛非常奇怪,好像在醞釀著什麼。格雷又看了眼臉色蒼白的德雷克,對方出神般任由他的視線掃過,就好像格雷不存在。
雖然只相處了短短三天,格雷自認對騎士們彼此間的關係把握的還算不錯。威佛因為外貌與個性,乍看與其他人格格不入,但其實會默默關心夥伴、也被夥伴打心底信任。
德雷克的友善與熱情對初見面的人來說太過頭,但他總是狡猾地在格雷快要不耐煩的時候即時打住,在壓力下還能用俏皮話緩和旁人的情緒。
就格雷的觀察沒有人討厭他,說德雷克是維繫住這隻隊伍的關鍵也不為過。
而騎士的中心就是莫頓大人。正直、認真、深謀遠慮,卻不是個嚴肅刻板、開不起玩笑的人。即使巴拉德不是下屬,這位老騎士應該也不會生氣,而是笑笑著用充滿機智的嘲諷回敬。
然而莫頓大人沒有這麼做。他先是斜眼瞟過悠哉抬起頭的巴拉德,隨後惱怒地皺起眉頭,重重嘆了口氣。
「也罷,我本來就不期待魔偶能聽懂命令。」
他幽幽吐了這麼一句,轉頭面向格雷,朗聲說道:「冒險者格雷,我謹以騎士團團長的身份感謝你至今的協助。少了你,我與我的騎士都將成為魔獸的爪下亡魂,無法平安抵達此處。」
他微微傾身,格雷謹慎地回禮。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致謝之言,只是套上了禮儀的甲殼,格雷卻感到危機四伏。正當他思索著要怎麼回應才不失禮時,莫頓大人就揚起了手,示意他別說話。
「我衷心希望你們同樣能順利抵達目的地,在不涉入任何危險的情況之下。但騎士團的時間所剩不多,我不得不面對現實。」
莫頓大人語氣嚴肅,卻垂下雙眼顯得莫可奈何:「我需要你的力量,冒險者格雷。這不是委託也不是請求,我要以阿伊瑟斯大公賜予騎士團團長的權力命令你,用你的魔法問出真相。」
這才是他的目的嗎?格雷頓時有種被背叛的感受,心臟重重震了一下。
或許從高文被催眠時,莫頓大人卻沒太驚訝來看,在他們簽約前這位大人就打算利用他了吧?
格雷迅速掃了周圍一眼。騎士們的反應可以猜出個別知情的程度。威佛與德雷克顯然都不意外,前者避開了視線,顯示他對長官的計畫懷著罪惡感。後者表現得漠不關心,眼神卻漾起強烈莫名的敵意。
剩下的人大概跟巴拉德一樣一無所知,看著長官的眼神都變得緊張不安。整個廳堂內只有巴拉德還一副置身事外的悠閒,雙手背在身後,仰頭看著提燈無聲蠕動著嘴唇。
懷亞特不在,他得自己想辦法。
格雷輕輕吐了口氣,凝視著那對細長的藍眼說道:「或許我不該質疑您的法律知識,但如果我理解的沒錯,您是要我用魔力去『攪動』一名八歲女孩的腦袋,從中挖出在法庭上毫無證據力的線索嗎?」
「能不能作為證據我會自行判斷。」莫頓大人瞇起眼,沒有任何動搖的跡象。「我也不是要你使用多深層的力量,只要像你之前對高文那種程度的『影響』,我想就足夠了。」
他說的越輕描淡寫,格雷就越加煩躁,還有一股不知從哪來的憤怒,讓他只覺得眼前的老騎士幾乎是面目可憎。
殿下說得沒錯,貴族就是群只要有利益,不管是道德規範還是國王頒布的法律都能視若無睹的蛆蟲。當然他也一樣。
格雷克制著別讓聲調因情緒變化,問道:「我是否可以認為您會提供『庇護』?如果這裡有任何一個人洩漏了情報,您或許能在大公的羽翼下全身而退,但沒有靠山的我只有死路一條。」
「這會依據你提供的情報來決定。冒險者格雷,」如他所料,莫頓大人表現得不置可否。「你的回覆呢?」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還能有什麼其他的反應呢?
「很抱歉,我辦不到。」他深深鞠躬,把對老騎士的最後一絲尊敬,也一起丟了出去。「這既違背我的良心,您也無法保證我的安危。請恕我拒絕。」
他聽見威佛鬆了口氣,但除此之外一片靜默。良久後莫頓大人低沉顫抖的嗓音才從前方傳來。
「你辦得到。也沒有理由拒絕。」
鐵靴的聲音一步一步靠近,羊毛的摩擦聲隱在漸趨加重的呼息裡。格雷看著靴尖停下,一隻手搭上他的肩膀。
「懷亞特,真是名忠心又可憐的侍從。」
老騎士毫無波瀾的話語像利刃竄進耳中,格雷猛然抬頭撥掉肩上的手後退一步。只見那張佈滿皺紋的瘦長臉孔,在提燈溫暖的光線下卻像凝視深潭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但他的主人是如此愚蠢,要為了個人無謂的正義感使整個王國和無辜的人民墜入深淵。忠誠是雙向的,拋棄部下可不符合騎士精神啊!」
「我又不是騎士,沒必要遵守老古板的教條。」
格雷忍下一拳揍倒對方的衝動,顫聲說道:「我反倒要問您,犧牲一個小女孩是高貴騎士展現忠誠的方式嗎?這可真是讓人耳目一新的解釋!您就這麼想要『救國』的名聲嗎?」
他提高音量,讓所有人都能聽清。
「你誤會了,我遠遠稱不上一名『高貴的騎士』。」
騎士們即使面露不安,也沒有中了他的挑釁使忠誠動搖。莫頓大人舉起手指搖了搖,聲音平和,表情中透著失望。
「而且依據我的經驗,高貴的騎士往往會第一個死在戰場上。」老騎士的臉色沉了下來。「你要是認識我,就會知道名譽是與我無緣之物。你大概太年輕,對這個世界的險惡一無所知……」
他的聲音低如伏流,最後幾個字幾乎聽不清。格雷一瞬間困惑了,但在他發問前,莫頓大人就恢復了嚴肅的臉面,昂起頭說道:「我並不想傷害你們,尤其是懷亞特。」
「恐怕您搞錯了。雖然會變得很麻煩,但用懷亞特威脅我是沒有用的。」
或許於事無補,但格雷還是皺起眉頭,裝作煩躁的樣子抓了抓後腦。
「懷亞特的確被命令保護我,但我可不是他的主人。說實話,他會怎麼樣我完全無所謂,就是個煩人的累贅。」
「而且正義感?從您剛才大義凜然要我赴死的樣子,我還以為您是更加現實的人呢!我只是不想被吊死而已,遇到技術不好的處刑官很痛又會失禁,多難看。」
格雷攤開雙手,偷偷瞥了眼身前。
老騎士無動於衷,只是淡漠地俯視著他。格雷咬了咬牙,挺身直瞪著那張老臉。
「您要是不相信,何不讓這位巴拉德現在就把懷亞特帶來?我很樂意讓您親眼見識一下他的『重要性』。雖然根本多此一舉,但或許現實主義的莫頓大人就是要這樣才能接受現實吧!」
他譏諷地拍了拍手,盡可能露出邪惡的微笑。
「快下令啊!今天奔波了一整天,又是對付魔獸,又是治療你的部下,我想早點填飽肚子休息呢!」
「吭啷」一聲,黑木桌上未點燃的燭台被德雷克揮到地上,陳舊的木頭霎時四分五裂。
德雷克一把推開攔阻的威佛,重重踩過碎木片來到格雷身旁,毫不猶豫撂住他的衣領,將他幾乎從地面上提起,咬牙切齒地吼道:「這就是你們家族的行事方式嗎?」
「德雷克!快住手!」
威佛厲聲喝止,衝過來抓住德雷克的手臂。德雷克卻視若無睹,雙眼直勾勾地瞪著,眉宇間充斥著極為濃厚的恨意。
「為了錢?還是權力?懷亞特是真心在乎你!即使不善說謊也要保護你!你卻這樣對待他的忠誠?你家族的某人毒死我兄長的時候也是這樣吧?就跟你們的家族象徵一樣冷血!真是噁心透頂!」
說完他鬆手用力往前一推,格雷差點被他堆倒在地。一團唾沫落在格雷腳邊,泡沫間混雜著鮮紅的液體。
毒,象徵。
格雷茫然地整了整衣領,看著威佛將臉頰漲紅的德雷克往後拖去,圓臉騎士反抗不了,卻仍掙扎著繼續朝他揮拳。
騎士們似乎都震驚不已,看著神色漠然的長官,喧嘩聲此起彼落。格雷卻只覺得那像一陣陣耳鳴,他現在只聽得到自己腦中無聲的耳語。
現在可以肯定,德雷克一定知道了他的身份,至少肯定了他來自哪個家族。但毒死?
圓臉,雀斑,褐色的眼睛和頭髮。
東方。
伯父——勒舒爾茲家的仇人?
「各位請冷靜下來。」
燭火般的思緒剛閃現,一道沉著的聲音響起,眾人安靜了下來。巴拉德張開雙臂面向他,臉上掛著要笑不笑的詭異神情。
「莫頓大人,據我所知您是想知道是誰拐走了那女孩。而如您所見,這裡只是荒野中央被魔獸包圍的一介小堡壘,既不是騎士團的校場,也不是貴族的宴會廳。」
那對暗沉的紅眼瞥了格雷一眼,隱隱帶著笑意。格雷作夢都沒想到意外的盟友居然是毫無關係的巴拉德,他稍微鎮定了點,深呼吸嘗試讓越跳越快的心臟慢下來。
「這樣劍拔弩張對誰都沒有好處,貝堤娜大人肯定也不想見到您這樣。」他說得真心誠意,尾音還微微顫抖。
「讓你看到難堪的場面,真是對不住。」
莫頓大人朝威佛使了個眼色,威佛立刻從後扭住德雷克的手腕往後拉。德雷克或許自知不敵,放棄了掙扎任由騎士們將他往大廳後方的小門推去。遁入長廊的黑暗前,他回首,臉上除去了憤怒,只剩下深切的悲痛。
巴拉德輕輕搖頭,將右手擺在腰前,行了個毫無嘲諷之意的標準招呼禮:「您只是求好心切,我想任何人都不會責怪您的。」
莫頓大人感激地點點頭,若有所思地望了格雷一眼,抬手招來剩下的騎士。騎士立刻從兩側將他包圍,把逃脫的路徑徹底阻斷。
「很抱歉,既然你不願意配合,我只能以騎士團團長的名義暫時拘捕你。將他押到內庭下的牢房。」
捲髮的騎士朝他腰間比了比,緊張地嚥了嚥口水。格雷知道他已無退路,靜靜解下腰帶與劍帶,慎重地放在伸來的手裡。
「這把短劍很重要,請幫我保管好。」
騎士默默點頭,一隻手輕推他的背,將他領入與德雷克相反方向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