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陰影王子

很久以前存的想法，還沒規劃好完整故事，總之就是先寫出來清庫存這樣。

呼吸著瀰漫在走廊的菸草味，他吐出，凝視迎面走來的一對身影。他們穿著劣質的衣服，戴著破舊的帽子。滿是傷痕與腫繭的手指，懷抱著盛裝麵包與水果的竹籃；他們有說有笑，直到來到他身邊。原本嘲弄某位貴族品味的話題，轉而開始抱怨菸味的濃烈。

他靠向一旁，背頂著柱子。收起手臂，拉長煙霧，夾在手指的捲菸隱沒至陰影下，然後消弭。僕人從容走動，沒有疑慮，只是用著低俗的思維，繼續討論他們的無知。

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跨步，虛行而過。厚重的軍靴沒有踩出響亮的敲擊聲；鑲著金邊的黑斗篷在油燈的光與柱子的影之間忽隱忽現；配在腰際的劍綴與金屬飾品被壓抑在黑暗之下，沒能閃耀它們的光輝。

他循著僕人前進的方向，跟上。

一路上，他聽聞不下數十次僕人吹捧其它兄姊優點的言論：某一次意外絆倒餐桌的宴會上，他的二王姊親自扶起這名愚笨的僕人，並用手帕替他清潔；廚房的廚工因為操作爐火不慎，意外引起大火，是正巧經過的大王子與三王子提水救火，才免於災難；他的四姊時常穿著樸素的衣服走上大街巡望人民，但她讓人印象深刻的美貌，總是讓人輕易認出。

他們的事蹟不論是在人民的口耳流傳，還是宮廷臣僕的細語之下，都是非常熱門的話題。而話題的最後，往往又會指向他們的父親、也就是國王陛下的教導有方，才能培養出如此愛國愛民的子女。

唯獨他。宮廷裡的人都認識他，但沒有任何人對他保有深刻的印象。

他太過疏離，太過孤僻，也太過特立獨行。

即便，這並非他有意為之。

他丟下捲菸，踩熄。厚重的靴聲，踩出響亮的蹦踏聲。在僕人們驚嚇的呼聲中，他悄然離去。

走出宮殿接受陽光的讚賞，他掩著臉，難以承受。他一向不習慣在如此璀璨亮眼的光線下活動，就像在宮殿大階梯掃除的僕人們一樣，在兩側廊道巡視的衛兵一樣，剛巧路過的事務官們一樣，他們也都很不習慣在大白天的時候見到他這位年紀最幼小的王子。

他是第五之子，陰影王子。

他終其一生都活在陰影的面罩之下，與黑暗共體而生。

他是不被擁戴、令人陌生的王子。也因為無人熟知他的真面目，因此除了他的兄姊與父親以外，從來沒有人膽敢與他正眼相看；人們懼怕陰影，因為深怕自己逾矩的言行舉止，會被融於陰影的他所知曉。他們都傳言，陰影王子對所有秘密瞭若指掌，甚至，整個國家其實都被活在黑暗世界的他所掌控──光與影的對映，恰巧反襯出平庸之人無謂的質疑與猜測，有多麼蠢陋。對於站在影之域的他眼裡，那些謠言自然是無稽之談。但，他無能，也無力，做出任何辯駁。因為對習慣活在光照下的人們而言，陰影，是不容於苟同，也無法讓人信服的。

所有人都很驚恐地注視他。僕人與衛兵們紛紛開始竊竊私語，事務官們也不斷以困惑的眼神對他招呼著，似乎不太確定該以什麼樣的儀態面對他；也有些人很顯然根本不認得他，他聽見有少數人在向身邊的同夥打聽他的身分，然後在他經過的瞬間立刻壓低身姿向他作揖；對他們而言，他的存在既是合理的，也是罕見的。他曾聽說過，就連為他準備服飾與餐點到房間門口的僕人，都非常懷疑是否真有他這樣一位王子居住在皇宮裡。所以，他一點也不責怪他們的無知。

他擺了擺手，要這些陛下最敬愛的臣子們忽視他的存在，同時，他也比出簡單的手勢，要所有下僕專心自己的工作；簡單的舉動，瞬間讓所有人忠實遵從，也鬆了一口氣。這並非因為他施展了什麼樣的奇異法術，他們與眼前的王子不熟識，但是他卻有能力以自己的身分，以及外貌，向他們建立起簡單明瞭的共識：眼不見為淨即可。

他快速步下階梯，然後在一名差點絆倒的僕人摔下台階以前伸手抓住了他。在僕人怯懦地表達謝意以前，他背對走開，讓影子為他遮擋對方在躊躇中勉強擠出的微弱話語。

他遁入一條窄小且不透光的走道，陰影再次壯大，他重新化為陰影的一份子。

響奏的樂曲在走道迴盪。他嘆了口氣，內心對這股歡聲悅耳的雜音盡是抗拒，他根本不想靠近，然而他還是得這麼做，畢竟這是命令。

走道從僅有冰冷單調的燭光，漸漸出現踩起來舒適柔軟的地毯，與掛在牆上的壁畫、旗幟。通往不同目的地的出入口隨著走動一一出現，他隨意轉入其中一條鋪張棕色地毯的通道，然後在越發響亮的音律聲中，快步走出。

一座華麗的大廳，數十名國王親衛羅列兩側恪守職責；見到他的出現，衛兵們致以最大的尊重與敬畏向他行禮，完全沒有先前遭遇的那些僕從們那般表現失禮；守在大廳門前的侍衛長捧著一張寫滿賓客名單的紙前來招呼他。很顯然那份名單對他而言毫無意義，侍衛長僅是做了簡單的確認、收下他配戴在身上的劍後，就命令衛兵將門打開，歡迎他的到來──這無關乎總是纏繞在他全身上下的影子，而是作為親衛，他們本該熟識每一位王的子嗣。作為一名王子，他僅有在這群侍衛面前，才能立刻得到應有的尊待。

步入充斥著音樂與食物香氣的大廳，所有嘈雜的人聲與樂器聲響戛然而止。人們的目光都投射在他這具與色調豐沛紅潤的大廳格格不入的漆黑身形上。再一次，他聽見了細聲言語裡對他的評價。不如僕從的拘謹，這些備受陛下信賴的大臣與貴族毫無遮掩地評論著他的恐怖。他們形容他是陰沉的王子，總是面不見人、難以親近；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擅自認定他背地裡正謀劃著許多可怕的陰謀、準備篡奪王位。

現在，他非常確信那些在人民之間流傳的謠言，全出自這群滿身華貴衣飾、老愛攀附國王與兄姊們的光芒的傢伙嘴裡了。

他動了動手指，數片細小的影子立刻匯聚在他手背上跳動；他不太理解這些影子到底是想安撫他，還是單純對他的行為感到好奇。但在當前這既令他陌生，也毫無歸屬感的場合下，影子確實是唯一與他相伴長久的老友了。儘管他自小到大之所以會被外人差別看待，全是因為天生纏繞在身邊的這些影子所導致，但他並不覺得影子有錯，影子從來沒有傷害過他；但是其他人呢？他們的眼神，話語，甚至是害怕的舉止，早已將他傷得很深刻了。

當他來到國王──也就是他的父王與兄姊們團團圍坐的餐桌前，身後的人聲與樂曲再次熱絡。他沒有回頭注意大廳裡每一個人臉上的神情，但顯然他們都覺得鬆了一口氣。

此時，他的家族都將焦點投放在坐在父王身邊的二王姊身上。只有這位待人和善的親姊注意到他的到來；雖說，她，本來就對他這個弟弟的存在異常敏銳。在很小的時候，她便時常察覺到躲藏在陰影的他，並且願意主動邀約他一起玩樂、嬉戲。只是，他們的互動常遭到她的保母打斷，只因為大人都很擔心他的影子會傷害他人；即便他們的關係因此十分疏遠，但二王姊依舊是個會把握機會、默默向他遞出好意與關心的親人。他之所以願意出席，很大一部份也是因為他惦記著二王姊的友善。

她興奮地朝他揮了揮手，也讓其它兄姊與父王才終於發現他來了。沒有人抱有歉意，僅僅只是致上簡略的問候與關心。幾名侍女試圖想協助他入座，但他已經伸手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手足無措的她們，立刻又為他致上食物與酒水，他搖搖頭，明確表示他對這些精緻可口的餐點毫無興致。

「你來了，我的孩子。」父王放下酒杯與他相視。沾滿食物碎屑的嘴仍開著笑意；過去總是留至胸前的白鬚，也因為這場宴會而被修剪成俐落簡單的短鬍；襯托藍紋花袍的白衫讓年邁的他顯得特別有朝氣活力，與過去那接見他時總是眉頭深鎖的形象完全大相逕庭。

「是。」他轉頭，看向二王姊。「生日快樂，我的姊姊。」

「謝謝你，弟弟。」她露出美麗的微笑，說：「我們好像很長一段時間沒說上話了？」

「這不重要，姊姊。」他回應。

他的另外兩位兄弟若有所思地瞄了他一眼；至於四姊，則是默默將一盤蘋果酥推給他，用眼神示意他在這種場合至少要「裝作在吃東西」才不會尷尬。

他舉起刀叉切開酥皮，影子似乎以為他在攻擊「敵人」，紛紛聚攏到盤子邊，試圖攻擊那塊無辜的食物。他揮手驅散。

「你身邊那些......稱得上寵物的小傢伙......嗎？我以前就覺得它們很可愛。」二王姊公開讚賞道。

「跟狗相比，它們不會渴求愛撫；跟鷹雀相比，它們不會聽從哨音的指示；跟貓相比，它們從不慵懶，反而十分活潑。我想，要把它們當作是寵物，算是吧。只是不怎麼聽話罷了。」

除了二王姊外，包括父王在內，同桌所有人都對他們的對話興致缺缺。他們要不是私下交頭接耳，要不就是專心品嚐著自己的食物，年輕的三哥甚至與幾名外貌姣好的侍女聊起天來。

「那麼，我該走了。」起身前，他對四姊點了點頭，向她臨時出手教導「餐桌禮儀」的舉動致意。接著，又對二王姊鄭重獻上祝福：「願萬星照耀，姊姊。」

「萬星照耀，弟弟。」她回答。

離開大廳，從侍衛長那取回武器後，他鬆了一口氣。

終於，能夠從被人注目的環境脫離，再次回歸到陰影的懷抱裡了。

他順著原路回去，直到他在陰影的流動下，回到了房間。在他推開房門，並卸下所有裝束後，陰影壟罩，包覆住他的裸身。他枕入沙發，埋頭回憶著他今天所見過的所有人的面貌，直到最後一張臉孔，浮現的是二王姊的笑顏。

「萬星照耀？不，姊姊，不對。」他掩著雙眼。「任何閃爍光亮的繁星，絕對不會照耀在我這種人身上。」

「能受到星光的祝福與愛戴的，始終只有總是散發光芒的你們，而已。」

一片陰雲自窗所指向的遠山飄盪而來，原本被陽光遮蔽的玻璃瞬間覆上黑暗。大雨滂沱下起，濕冷的空氣很快自窗沿門縫傳遞而入。他隨手拉起一條毯子罩在身上影子興奮地在他面前纏繞、擴大。

唯有此處，才是他最信賴的歸屬之地。也是能夠從無盡的忽視中，得以躲避外界眼光的心靈救贖。

他再一次融進陰影，享受只有他能夠沉浸的影之孤獨。

嗨，我是Moonrogu！一位奇幻小說家，你可以叫我村長。從2018年加入方格子並持續寫作至今，已累積數百篇極短篇小說創作以及三篇長篇奇幻小說的連載；而除了小說，我也寫我的寫作觀點，並發展成付費專題「奇幻寫作事」。如果喜歡我的文字，歡迎透過追蹤、訂閱，隨時follow最新的文章資訊！另外，誠摯邀請加入vocus Premium，閱讀我的Premium限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