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楔子

2020/02/05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這個故事的主人翁,我這陣子熟稔地稱他「城戶先生」。姓氏加上「先生」,理應談不上熟稔,只是一般稱呼。各位繼續讀下去就能立即明白,我為何拘泥於此。
我第一次見到城戶先生,是在某間書店的活動結束後的歸途上。
為了稍稍平緩我連續說了兩個半小時的亢奮情緒再返家,碰巧看見一家酒吧就走了進去,只見城戶先生獨自坐在吧台喝酒。
起初我只是不經意聽著他與老闆聊天,後來不知不覺跟著笑了,就也加入話局。
他介紹了自己,但其實名字與經歷都是假的。只是當時我沒理由懷疑,他說什麼都照單全收。
他戴著方形黑框眼鏡,長得算帥氣,但也不是帥到引人注目,容貌的氣質與微暗的吧台很搭,有種深不可測的氣息。我不禁猜想這樣的長相,到了中年就算有些皺紋與白髮也很有女人緣吧?一說出這心思後,他一臉詫異,只是歪著頭說:「不,完全沒有……」
他原本不知道我是誰,知道後顯得有些惶恐,對此我更感惶恐—我常遇到這種事。
可是他對小說家這職業甚感興趣,追根究柢問東問西,最後忽然露出欽佩的神情,向我道歉:「對不起。」我不明所以蹙眉一問,他才坦承剛才報的是假名,真名是城戶章良,並希望我不要告訴酒吧老闆,還說他和我同齡都是一九七五年生,職業是律師。
我這個不成材的法學院畢業生,面對法律專家不免有些畏怯,多虧他的坦白,此時我才不感卑屈。另一方面也是城戶先生娓娓道來的經歷,著實令人憐憫,使我心生同情。
於是我直白地問他,為何要撒這種謊。我猜想可能是他的惡趣味,不料他皺起眉頭,似乎在想該怎麼答,片刻後半帶自嘲地說:
「因為我是活在別人的傷口中以求自保。」
落寞地笑了笑又說:
「真是適得其反啊……多虧了說謊,反而得以實話實說的舒坦,你懂嗎?不過,當然只有在這種場所的須臾片刻。短暫的時間。畢竟不管怎樣,我還是很愛我自己。其實,我可以乾脆地為自己著想,可是如此一來,情況會變得很糟。唯獨這點我真的無能為力,其他能做的都做了。或許再過一陣子,也沒這個必要了。我自己也沒料到會變成這樣……」
這種故弄玄虛的說法讓我有些倒胃口,可是他說的事又耐人尋味,使我難以割捨對他剛萌生的好感。
況且城戶先生接著說:
「不過接下來,我會對你說真話。」
撇除一開始的謊言,他確實是個坦率爽快的人,擁有一顆纖細善感的心,言談之中也可窺見他深奧複雜的性格。
與他聊天我感到愜意,他明白我在說什麼,我也懂他的言外之意。這種人很難碰到,不是嗎?尤其音樂是我們的重要交集。因此我揣度,他用假名想必有相當的苦衷吧。
一星期後的同一天,我又來到這間酒吧,果不其然又看到城戶先生獨自坐在吧台喝酒。他看到我也邀我在他身旁坐下。我們坐得離老闆固定站的位置有點遠,後來在這間酒吧見面也都坐這裡,成了暢談到深夜的朋友。
他總是喝伏特加,身形消瘦卻很能喝。他常說自己醉得很舒服,但口齒清晰,語調平穩,幾個小時下來都不會變。
我們就這樣熟絡起來。人到中年,很難得能結交到好酒友。但我們的關係也僅限於這間酒吧的吧台,彼此都沒開口詢問對方的聯絡方式。他可能有所顧慮。至於我,坦白說也有些防備。實際上,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大概不會再見到了吧。往好的方面看待—我認為他是因為沒「必要」了,便不再來這間酒吧了。
身為小說家,無論有意無意,總在尋覓小說的原型人物,帶著一種僥倖,期望能突然碰見《異鄉人》的「莫梭」或《第凡內早餐》的「荷莉.葛萊特利」般的人。
以原型人物的適合性來說,儘管這個人很極端,但只要具備一種人類或時代的典型,就能藉由虛構故事,將他或她醇化到象徵次元。
有時聽到一段波瀾萬丈極其戲劇化的人生,我會揣想這或許能寫成小說,其中也不乏自薦者以微妙的措詞說:「你可以寫成小說,沒關係喔。」
可是當我認真構思起精彩的故事後,卻又不免退縮起來。若真的寫了,我的書應該會賣得更好吧。
我後來找到的原型人物,反而是認識很久的人。
我不太和我不感興趣的人往來,因此能長時間交往其中必有緣故。結果有一天驀然發現,這人不就是我在尋覓多時的下一部小說主人翁啊—自己都會驚愕不已。
不過,長篇小說的主人翁,會和讀者在一起很長的時間,或許是這種要慢慢花時間才能深入瞭解的人才適合吧。
第二次見城戶先生後,他開始慢慢提到他用假名的原因,那是個錯綜複雜的故事。我聽得如癡如醉,卻也雙臂交抱地思忖,為何他要告訴我這些?雖然他沒說「你可以寫成小說喔」,但我猜他可能有這個意思。
然而讓我下定決心把他當小說的原型人物來寫,是因為在另一個地方,巧遇一位熟識他的律師。
我問這位律師,城戶先生是個怎麼樣的人,他立即回答:「很了不起的人喔!」接著又說:
「比方說,不管遇到怎樣的計程車司機,他都非常溫和有禮,就算司機不知道路,他也不會擺臭臉,而且非常客氣和善地引導司機,令人心生敬佩啊。」
我笑了,但也同意,在當今這種世道,能這麼做確實很了不起,而且還是個有錢人。
這位律師還說了許多我相當意外的事,也有一些當事人絕對不會說出口卻感人肺腑的事。聽著聽著,我對城戶先生,這個怎麼看都是寂寞又孤獨的同齡中年男子,終於有了比較立體的認識。用一個比較傳統又老氣的字詞來形容,他果然是個人物。
為了寫小說,我再度去找這位律師與相關人士問了一些內情,親自取材城戶先生基於「保密義務」只能輕描淡寫帶過的事,並發揮想像力加以虛構化。城戶先生本人大概從未對別人提到這麼多工作上的事吧,因此寫小說時我也必須尊重之。
這部小說中有很多相當獨特的人物,可能有人會覺得為何不讓這個配角當主角呢?
雖說城戶先生跌入了某個男人的人生裡,但我覺得追著那個男人背影的城戶先生,才是更該注目的焦點。
就如比利時超現實畫家雷內.馬格利特的那幅《禁止複製》裡,那個照鏡子的男人,鏡中顯現的也是他的背影。這個故事和這幅畫有相似之處。讀者可能要在我這個傾心於城戶先生的作者背影上,才會看到這部作品的主題吧。
此外,讀者也可能因為這篇楔子,懷疑我在酒吧遇見的男人是否真是「城戶先生」。這樣質疑理所當然,但我認為是他沒錯。
我理應從他的事寫起,但在那之前,我想先寫里枝這位女性。因為她極其奇妙又令人憐憫的經歷,正是這個故事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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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利•索可洛夫(Lale Sokolov,1916~2006)人生中有超過50年都懷著一個秘密,這段不能說出口的往事發生於二戰時的歐洲,那時,納粹德國人對猶太人做出不可思議的恐怖事跡。80歲以前,勒利完全無法向人說出這段過去,即使他的生活離那個恐怖地方有千里遠。 勒利曾經是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刺青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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