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鄒族朋友說以前村裡有位老巫師,會施法治病、解惑算命、通曉咒語,在祭典時節唱誦古老的祭歌,是鄒族泛靈信仰的守門人。村裡的小孩病了,老巫師最會認草藥熬藥湯,每當青年入山打獵久久不歸,去向老巫師打聽下落,她也會占卜作法,明確指出搜救的方向。
「巫師是開了眼的人,」一個婆婆回憶,用手在額頭比劃那第三隻眼:「小時候很怕她,她總是看得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但長大了才覺得可惜呀,沒和這麼個奇人多聊聊。」鄒族相信花草樹木、山川日月都有靈,耕種打獵、搭房子、釀小米酒不管做什麼事,都要敬畏鬼神祖先。至今部落中還流傳著當不同的巫師鬥法時,火焰和刀劍會在空中飛舞的故事。
截圖自:原視
二戰後,原本昂著下巴的日本人夾著尾巴走了,流亡來台的國民政府趁機填補了日本人走後留下來的真空,在小海島上虛構了大中國。壁壘分明的冷戰年代,各個基督教派的傳教士陸續來到鐵幕另一邊的自由中國,上山下海,只為了傳達他們的神的話語。
有梵蒂岡銀行撐腰,天主教會擁有最多的資源和人力,派往最人煙稀少的北極凍原、亞馬遜雨林,以及台灣深山。神父來到這個沒有一點油水可搾的鄒族部落,當然也是為了愛。
如果世間只有人,不是太寂寞了嗎?於是凡人為了不感到孤單,需要相信精靈、相信鬼魂、相信神仙,相信眼睛看不到的東西。世上總有超過自己理解力的東西,而只有開了眼的巫師能給予解說和撫慰。
聽說擁有靈視的巫師看得到流動的能量,彷彿下載了寶可夢APP才能找到皮卡丘大蔥鴨一樣。嚴格說來,這些都是基督信仰中避之唯恐不及、欲除之而後快的異端邪說。
外來的神父了解現代世界的運作,又不像漢人滿肚子壞水,教會常常是鄒族人要和外頭花花世界打交道時的橋樑,在鄒族傳統社會分崩離析之時,教會苦心張開的網絡,往往能發揮實際功能,接住了很多即將墜入深淵的族人。
神父長年在第一線承擔了很多醫療社福的事工,救病扶傷,養生送死,實際動手幹活,在雲霧繚繞的青山綠水間,牧養他的新羊群,心頭清淨光明。
但教會不是來修補因傳統流失而造成的巨大漏洞,而是取代。當完全取代了以後,老巫師再也找不到路回去原來的世界了。
不過非常出人意料的,老巫師居然很喜歡星期天去天主教會做彌撒。因為她說神父雙手高舉無酵餅聖體祝聖的瞬間,會有一道燦爛的神光從天上射下來,神父藉由這個儀式把無酵餅轉換成基督聖體,再把聖體放入教友的口中。
Photo source: MAVJ @Flickr BY BY NC-ND 2.0
無酵餅在口中要慢慢用口水軟化後再嚥下,淡淡的,神好像本來就應該是這個味道,有時還要用舌尖撥弄,才不會一直黏在上顎。
全場沒人看得到這道光,但她很愛看,雖然聽不懂神父佈道,卻總是樂得拍手。
現代社會是台複雜的機器,專門出產塑膠的靈魂,老巫師熟悉大自然的奧秘,卻對這台機器一無所知。男孩在工地斷了脊椎,女孩的軀殼供人取樂,族人受了機器碾壓、吞噬,求告無門,她也無法讓齒輪停止轉動一會兒。
老巫師的精神世界日漸頹敗,她的祖靈和鬼神漸漸沉默、死亡。老巫師年事已高,讓渡了權力,潛入基督信仰中隱身。
神父終將取代了老巫師的位置。
感覺上老巫師好像把神父當成同行,而天主教在漫長的傳教過程中也學聰明了,比起嚴格的基督新教,天主教對當地風俗比較尊重並具有包容性,甚至對迎靈、慰靈、送靈的祭典,也從文化保存上著眼,並不小裡小氣地視為洪水猛獸。
天主教的早期聖徒,其實很多是歐洲本土神祇的轉化和收編。近來更是走政治正確的路線,教會不但為過去道歉,也謙稱自己不能壟斷神的話語。(The church has no monopoly on God’s truth.)
有次鄒族人被外交部受邀到梵蒂岡表演,老巫師十分期待見到教皇,心中盤算:「如果連深山野嶺的神父都有神光,那不知道教皇的道行會有多麼深厚呢!」
穿戴著羽毛和獸皮的老巫師一行人屏息走在宮殿裡,踮著腳尖走路,被教堂的宏大雄偉嚇得不禁張大嘴,口中吐出的白煙,幾乎遮蔽了眼前的彩繪玻璃和壁畫。
在聖彼得廣場表演歌舞完畢,照大合照時,老巫師如願看到了教皇。她努力睜大眼睛打量,心中狐疑:「教皇有光嗎?教皇的光呢?」
Photo source: The Papal Visit @Flickr BY NC 2.0
老巫師大失所望,回來向族人頻頻搖頭,渾然不解:「沒想到教皇道行那麼淺,只是個大俗人罷了。」
她嘆氣:「渾身黑暗,沒有光。」
阿里山的神木是老巫師的聖殿,而梵蒂岡的教堂比老巫師看過的神木還要高聳、還要盤根錯節,權力遊戲如同宇宙天體運行一樣複雜,機樞主教都是披著紅袍、戴著戒指的政治動物,而教皇自然是機關算盡的大贏家。
為了讓全球十二億信眾享有一致的服務,天主教會早遠在可口可樂公司之前,就發展出了企業標章的概念。若是梵蒂岡維持不了一貫的品牌故事,就只能淪為一個昂貴的美術館,於是不管是天使的翅膀或是惡魔的爪牙,都能運用自如。
教皇腳踩厚毯,接不到地氣,牆上掛著壁氈,聽不到雜音,雖處在宗教位階的頂點,在性靈上卻不見得比山村神父更為通透。宗教和性靈,從來不是同一件事。宗教只不過是模仿性靈的行政官僚組織罷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沒有龐大行政官僚的運作,那位神父一開始也不會去念神學院,也不會到偏鄉奉獻傳教,畢生甘願做為上帝的僕人來服侍最小的弟兄。
但神父一輩子也不懂,為什麼老巫師看得到那道光,自己卻怎樣都看不到。
編輯:蔡宜蒨
封面圖片來源:thesplendorofthechu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