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餐桌:羔羊獻祭

2016/09/15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齋月結束後的第二個月,就要過宰牲節了。

 

古老遊牧民族的集體潛意識一到了宰牲節,頓時活躍了起來,磨刀霍霍,殺牛宰羊。宰牲就是獻祭,起源於舊約聖經亞伯拉罕對耶和華全心臣服,甚至願意獻上自己的親生幼子。

 

「我想看宰牲……」我在伊斯坦堡時跟鉤克汗說。

 

「我很久沒宰牲了。」

 

「你鄉下老家也不宰牲嗎?」

 

「我來伊斯坦堡念書後,就很少回老家了。」

 

「那你知道要去哪看嗎?」

 

「咦…?」

 

「不是說宰牲節是一年一度的大節日嗎……機會難得……」

 

鉤克汗有點無奈地看著我:「你知道宰牲很血腥吧……」

 

「我知道。」

 

「而且,獻祭是男人的工作。女人通常不去看的。」

 

「女人是不願去,還是不准去呀?」

 

「也不是不准啦。」

 

「那我可以去囉。」

 

「可以是可以。」

 

「好不乾脆喔。你在外地大城市工作,一個單身漢,應該沒辦法按照古法吧?」

 

「沒錯。所以我都直接捐獻給清真寺,請他們處理。」

 

「處理什麼……」

 

「把牛羊宰了後再分送給窮人呀,他們和社福體系長年合作,有清寒家庭的名單。都市裡人際淡薄,連隔壁鄰居也不見得認識,怎麼把大半頭羊的鮮肉有效率地分送給需要的人?一定要事先規劃……更何況肉還有冷凍和衛生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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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圈養的羊群。 Photo source:  中東遊子

 

「除了鄉下地方,現在宰牲的場地都有規定的,不能像以前一樣,一把刀一桶熱水,在自家門口三兩下就解決了。」鉤克汗說:「何況,都市人的神經脆弱得很,沒辦法接受要吃羊肉串燒,就要殺羊這個血淋淋的事實。」

 

鉤克汗說不過我,卻又沒空,只好找放了假的小堂弟歐罕陪我去。歐罕時髦,英文流利,在伊斯坦堡念醫學院,只有過節時才回老家。

 

宰牲節那幾天的宰牲必須集中管理,通常就是在那個地區的屠宰場。

 

歐罕說:「我們有一句諺語『狗只靠宰牲節的肉骨頭,是吃不肥的。』而這些人卻覺得他們一年一度奉獻一隻羊就能上天堂……我的天哪……真可笑……」

 

我說:「慷慨需要練習,就算只有一年一次,總是個開始。搞不好大家覺得慷慨還不賴,索性繼續慷慨下去。」

 

那個小伙子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和其他同輩一樣對傳統宗教不以為然,酸起來PH值簡直破表:「除了讓自己感覺良好,這樣大規模屠殺動物,有什麼意義?」

 

「你到底有什麼陰影呀?」我問。

 

他慢慢地說:「我很小的時候,回老家住了一陣子,爺爺突然牽了一隻可愛的小羊,要我負責每天餵水餵草,小羊認人,看到我就會上前磨蹭我。」

 

「然後呢?」

 

「然後,小羊長成大羊,到了宰牲節,我爺爺把刀磨利,當著我的面把我的好朋友給宰了。」

 

「Oops......」

 

「我爺爺說男人一定要學會宰牲,不然不是男人,將虔敬的信仰之心奉獻給真主,把羊肉布施給窮人.......」他又開始翻白眼。

 

我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問他「你接著有去看兒童心理醫師嗎?」好像也不對。

 

我訥訥地問下去:「每個男人都會殺羊嗎?」

 

歐罕回答:「傳統一點的家庭會,而且羊要殺得好,需要練習。現在一到宰牲節,醫院急診病患就爆增,全是殺羊時不小心割到自己的蠢蛋。」

 

我說:「好可憐。」

 

「可憐的是那些羊,脖子被割好幾刀,還不能痛快地走。」

 

我頓時感到抱歉,為了我這個奇怪的外國人異想天開,累得他陪我跑這一趟。

 

進到屠宰場,我看到有人高舉雙手,有人雙手掌心向上,手持屠刀的漢子口中默念真主之名,俐落地割斷牛羊的氣管和頸動脈。

 

滿地都是鮮血,像下雨天的積水,溝渠泊泊流著血水。好幾個人專門拿水管來回將地板沖洗乾淨,水氣帶走了些許熱能,奇妙地給人一股清涼感。

 

牛羊被放倒在地,膝蓋跪地,仰著頭等著那致命的一刀。牲畜哀號,噴出鮮血的剎那間,我軟弱地閉上眼睛。殺生對我來說,仍然不是太愉快的事。但我覺得口中嚷嚷著「好殘忍…」卻仍吃肉、使用皮革製品的人,是天下最天真偽善的人。

 

美索不達米亞是人類文明的搖籃,羊是人類最先馴化的家畜之一。

 

毛可織毛衣毛氈禦寒,羊皮可做鞍韉帳棚。羊群是移動的財富,最可靠的生活來源。所以亞伯拉罕以降一脈相承的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都把羊當成重要的宗教象徵。歷代的先知聖人不少都是牧羊人。直到今日,天主教廷顯赫的權杖仍脫胎自牧羊人卑微的木杖,牧養信眾的靈魂。

 

牧羊女與羊群

米勒畫作〈牧羊女與羊群〉    Photo source: Wang kun hung@Flicker   CC BY 2.0

 

現場是個小型的泰勒生產線,剝皮的剝皮,剪毛的剪毛。剝下來的皮革,羊毛和羊皮都可以用。

 

光禿禿的羊頭露出上下排的牙齒,笑得爽朗酣暢,像剛聽了一個黃色笑話。整顆羊頭水煮或燒烤後,可敲開吃羊腦,或吃羊頰肉。內臟可切碎燉羊雜。肝臟切小塊串起來,在炭火上燒烤,就是最上等的美食。

 

除了羊叫聲,從羊頭吃到羊尾巴,一點都不浪費。我聽到成群的待宰牛羊鳴叫,腳蹄翻起陣陣黃沙,心酸頭暈反胃。但畢竟是我堅持要來的,所以臉色不肯在人前大變,只好默默用頭巾遮住臉,希望能掩蓋血腥氣。

 

頭巾遮住了我的視線,一不小心一腳踏入一旁堆積成山的半消化草料中,那是從剛宰殺的牛羊的胃袋中掏出來的東西。我幾乎快尖叫了。我沒感到一絲一毫獻祭的神聖。

 

我只想哭。

 

求方便衛生就必須集中管理,最終不免流於形式化。無數牛羊被送上輸送帶似的運往屠宰場,我在這一個環節只看到血腥,除此之外沒別的。

 

上網刷信用卡捐筆錢,就有專人幫你殺隻羊,再把羊肉冷凍宅配出去,然後真主就會贊許賜福,保障你在天堂的一席之地?

 

真的嗎?或許歐罕是對的?或許這不過是人類的自我滿足罷了?

 

在伊斯坦堡之類的大都市過宰牲節,有點像台灣的中元普渡,廟裡的信徒包下一桌一千二,繳了現金就不用自己準備拜拜供品了。

 

去鉤克汗的老家的路上,我問他:「所以,今年你捐錢奉獻了一隻羊?」

 

「對。或者是找七個人,湊錢捐獻一頭牛也可以。」

 

「捐了錢就沒你的事了?」

 

「之後我會收到一小部分的肉。」

 

「不捐會怎麼樣?」

 

「不會怎麼樣。但我會覺得我好窮。」他說:「奉獻後的心滿意足,很值得花那一筆錢的。」

 

家族團聚總要打打牙祭,自家保存的那小部分肉正好派上用場。親友相聚,進了門,每個人擺開大陣仗親吻每一個人,賓客用香水洗手、吃糖,坐在屋子中央那一大塊節慶才鋪開來用的古董地毯上。

 

女人在廚房忙亂,切肉剁菜的聲音悅耳,飄出牛肉香料飯和燉羊肉的味道。豐富的菜餚擺在地毯上,從牆的一邊,一直排到牆的那一邊。從老人到幼兒,人人席地而坐,吃飽了就喝茶喝咖啡,接著是黏牙酥脆的各式甜食,一直聊天到下一頓飯,用唱歌跳舞幫助消化。

 

「我希望看宰牲沒有毀了你吃肉的胃口。」

 

「喔,怎麼會呢。」我心虛地乾笑,跳過午餐去外頭閒逛,空腹向小販買了一串葡萄,希望晚餐時間永遠不會來。當我坐在清真寺陰涼的柱子下慢慢吃葡萄時,我遠遠看到一個老人牽了一頭羊。

 

「不會吧,又來了。」我想。

 

令我好奇的是,後頭還跟著一群女人,手上拿著鍋碗瓢盆或塑膠袋。那群女人是從敘利亞內戰逃到土耳其的難民,滿臉菜色,常在路上乞討零錢和麵包。

 

那個老人把羊牽到清真寺旁的空地上,把羊放倒,腳綁起來,輕聲安撫後,刀光一閃,快手快腳瞬間就把羊給殺了,羊蹄在空中踢了幾下,鮮血泊泊流出,沙地上很快積了一灘血。

 

他先把羊頭割下,拿出繩子綁住羊後腳,把斷了頭的羊屍用槓桿原理吊在電線桿上,用小刀像脫毛衣一樣把羊皮脫下來,露出光溜溜的羊身。

 

伊斯蘭教徒不吃血,先把血放乾淨。那群女人安靜地看殺羊,小孩越圍越大圈。老人不知跟女人們說了什麼,女人們排起隊,彎彎曲曲像喝醉的鐵路。

 

老人先砍下一隻前腿放在一旁,然後從羊的屠體割了羊肉,依序分給隊伍中的女人,每當他把一塊肉放在碗裡時,那個女人就喃喃誦念:「Bismillah!奉真主之名……」

 

老人回覆:「真主賜福。」

 

轉眼間,那匹無頭羊頓時被分成好多塊,被這些難民帶回家去細細咀嚼,女人們心滿意足地離去,老人笑皺了老臉,拎著羊腿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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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與羊。 Photo source: Kris Haamer@Flicker  CC BY 2.0

 

看著老人的背影,我突然想到我媽說小時候家裡窮,只買得起一小塊油花來抹鍋底炒菜的往事。每晚十幾雙筷子,就配著那一丁點油腥味,在油燈下草草果腹。

 

肉類長年在人類飲食中,一直都無比貴重。一匹牛留著耕田,一頭羊留著產奶、一隻雞留著生蛋,效益都比吃掉來得強。除非宴客節慶,不然說不定那隻羊老人自己都捨不得殺。

 

伊斯蘭教義注重社群和諧,強調布施的功德。因此老人擁有不多,還願意將平常難得吃到的鮮肉,慷慨分送給窮人。肉是節慶的食物,多麼令人望眼欲穿呀。這些敘利亞難民可能很久不知肉味了,戰亂流離,有一塊羊肉可以和家人好好過個節,就是阿拉慈悲了。

 

地上的羊血,一下就被黃土吸乾了,風沙迎面吹來,彷彿剛剛那一幕從來沒發生過。

 

 

張健芳
張健芳
張健芳,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重度背包客症候群,嗜旅行,熱愛食物背後的人情趣味,穩定朝著作家之路邁進,立志當個「職業說書人」,帶著讀者在餐桌上環遊世界,著作有《1個旅人,16張餐桌》(圓神出版),榮獲2012年11月誠品選書,以及新書《在異國餐桌上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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