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新官能派」慾女掌門人——櫻木紫乃與《皇家賓館》（下）

這一次，我們接著來談《皇家賓館》的〈泡泡浴〉這個故事吧！跟上篇的〈今日開張〉相較，〈泡泡浴〉沒有太多挑戰禁忌的話題，但其中意味依然值得讓人反芻。（還沒讀過上篇？拜託先看一下喔！）

〈泡泡浴〉是講述一對中年夫妻的故事，主要還是以女性——妻子惠的視角陳述情節。丈夫真一是大型家電量販店的樓層主管，年收雖有四百萬日圓，但依然在經濟面上吃緊。家裡需要照顧的對象，撇開去年去世的婆婆不說，還有準備考高中的長子太一、以及就讀小學六年級的女兒、加上公公。惠當然也想外出工作，但女兒有不登校的問題，所以必須花心思照顧，同樣地描述出了女性在日本社會中不自由的世象。

故事開頭是夫婦欲為往生的母親誦經，但是法師（大概是〈今日開張〉中的西教）記錯時日，因故不克前往。雖有怨言，但兩人還是決定回家休息。惠在回程的路上不斷地思考待會如何張羅一家老小的午餐，以及種種夫婦必須面對的經濟問題。例如擁擠的房間、例如大一點的電視、例如發動了很久卻依然感受不到冷氣的車子，等等的細節。都讓讀者感受到他們生活的拮据。

《皇家賓館》作者櫻木紫乃與西班牙語作家Florencia Werchowsky合影。
Photo source: Instituto Cervantes de Tokio ＠Flickr

連貫著之前的筆觸，作者依然用平淡的口吻將性慾與佛教做了完美的矛盾連結。下述為小說內容：

    「妳不要讓我緊張好嗎？萬一發生車禍怎麼辦？」

    惠從皮包裡拿出禮金袋，高高地舉在臉前。

    「我們去那裡。」

    真一的視線順著惠手指的方向看去。賓館、禮金袋、賓館、禮金袋。真一的眼神在這兩個目標之間移動了好幾次，最後終於停在惠的臉上。

    「妳別開玩笑了。」

    「我是認真的，我以前就很想進去這種地方看看，反正這筆錢原本就是要給和尚的，誰叫他重複接受預約，即使會遭到天譴，也是他的事。」

    現在退縮，反而會更不堪。她猶豫著該不該用想去沖一下澡當理由，但還是不顧臉上的妝可能因為汗水早就花了，對著丈夫嫣然一笑說：「去吧，好不好？」

    五千圓相當於五天的餐費，也可以為兒子和女兒買一件新衣服。或是可以背著公公，去附近的中餐廳，一家四口可以每人點一份一千兩百圓的套餐，或是可以付一個月的電費。五千圓的各種用處都浮現在她的腦海。

    惠用力張大眼睛。絕不能退縮，也不能覺得害臊，必須毅然地邀約。她絞盡腦汁思考著最震撼的話。

    「我很想在可以盡情大叫的地方做一次。」

    真一撐大鼻孔，用力吸了一口氣。冷氣的風終於變涼了。（p,106-107）

從上面的書寫，我們可以理解到，家庭主婦對於性愛的渴求。最特別的部分我想著眼於情節中不停出現的，「麵包」和「慾望」的拉扯。也就是生活和愛情的拔河。在年輕的時候小情小愛不需要被生活綑綁，花錢也大方，進入家庭卻不一樣，多了父親母親的身份、多了丈夫妻子的身份、多了女婿媳婦的身份。身兼數職的彼此，還有多少愛可以磨合？光是生活就已經忙得焦頭爛額，哪有空管心靈或是生理的飢渴呢？作者用極度隱晦的方式表達如此沈重的控訴，不禁令人頷首認同。「五千圓可以做好多的事情，但有了家庭之後，就不能用來做愛嗎？」惠和真一的腦中，最迫切想知道的大概就是這個疑問吧！

 東京新宿區一間愛情賓館的價目表。北海道也許有便宜一點？
Photo source: David Monniaux @維基共享  CC BY 3.0

而女性對於自我身體的自卑及嫌惡感，在這篇小說當中依然非常明白地被書寫著：

    惠目送丈夫的背影，看向旁邊的鏡子。自己的身材完全走樣了。胸部下垂，腹部大得和屁股差不多，鬆弛的腳踝和粗壯的手臂似乎都在嘲笑她剛才說出「很想在可以盡情大叫的地方做一次」的嘴唇，玫瑰的香氣薰得她頭快痛了。（p,110）

肥胖的女性就沒有享受性愛的權利？胸部下垂的自己就無法滿足丈夫（是說妻子就該滿足丈夫？我以為性是互相的）？因為肉體的變化，靈魂對於愛的渴望就必須放棄掙扎，連說出自己的性慾都顯得粗俗緊張？這種潛移默化的價值觀，無非是造成女性自我嫌惡感的最大幫兇。看似嘲諷的自我嫌惡，強烈地點出女性身體自主權的不自由。

接下來是性愛場面的描述以及惠激情後的獨白，內容如下：

    她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兩聲呻吟。泡泡起伏、搖晃著。在泡泡下合而為一的身體也持續搖晃，不願讓快樂離開。真一離開了惠的身體，催她一起去床上。

    惠雙腿發軟地用浴巾裹住身體，不顧髮梢上掛著泡泡，趴倒在床上。真一也緊緊跟著上了床，他把惠的雙腿拉開，再度進入她的身體。

    每次大浪打來，她都忍不住叫出聲音，慾望和聲音都同時成長。她以前從來沒有叫得這麼大聲，惠聽著自己的叫聲，讓情慾漸漸高漲，不斷向迎面而來的真一身體深處挺進。

    外面的人可能會聽到——。

    慾望的芯蕊熾熱、成熟，剛才浮現在腦海的思考也煙消雲散了。即使被別人看到、聽到，她也不願意停止。慾望的拔河在口乾舌燥、喉嚨也沙啞時，唐突地結束了。

    真一睡著了，惠為他蓋上薄被，再度走向浴室。

    （中略）

    惠想像著真一穿著今田電機的背心，手拿擴音器叫賣的身影。即使早出晚歸，工作了一天，累得筋疲力竭回到家，也無法睡在舒服床上的生活一直持續著。

    雖然左鄰右舍都說公公很親切，但他在媳婦面前，卻是一個性情古怪的麻煩老人。即使想要向丈夫抱怨一下，想到公公可能隔著一道紙門，豎起耳朵細聽，再多的不滿，也只能往肚子吞。她早就忘記上一次和丈夫做愛是什麼時候，公公住來家裡之前，因為女兒的拒學問題，家裡的氣氛始終處於緊繃狀態，在此之前，又忙著照顧生病的婆婆。（中略）

    伸直雙手雙腳，一絲不掛地睡覺，對自己和真一來說，是多麽奢侈的事。一絲落寞掠過她的心頭。

    她看著夏季的風吹拂著翠綠的蘆葦吐出的穗和錯落的赤楊樹，前一刻潛藏在身體深處的慾望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內心的鬱悶也一掃而光，如同浴缸裡的泡泡。

    真一醒了。

    「我睡了嗎？」

    「嗯，睡得很香甜。」

    「大白天在這種地方熟睡，真是太浪費錢了。」

    「原來你睡得那麼熟。」

    「我完全不知道現在人在哪裡、睡了幾個小時。」

    真一的嘆息聲擴散到整個房間，惠對丈夫熟睡這件事感到很滑稽。

    「妳已經洗過澡了嗎？」

    「嗯，泡泡雖然都沒了，但我沖了沖身上的汗。」

    真一走下床，微微搖晃著走向浴室。浴室內傳來淋浴的聲音，在明亮的地方欣賞丈夫的裸體也不錯，可以發現歲月在兩個人的身體留下了相同的痕跡，這也是一種幸福。（p,112-117）

個人非常喜歡上述三個段落的描寫。第一段讓我深切的感受到已婚夫婦的壓抑，尤其是對性愛的。在許多人的印象裡，熱戀初期的戀人才會有種必須壓抑自身慾望的恥感（為了保持在對方眼中的完美形象），老夫老妻應該已不存在任何害羞的問題了吧？但是房事是需要空間的，而且我們往往忽略了父母（中年夫婦）也有性慾上的需求（忍不住望向客廳裡慵懶地躺在沙發上的父母，不禁有種想大喊聲孩兒知錯的衝動……）。看到惠能夠自由自在享受性愛的情節，真不禁為他們鬆了口氣，日常壓抑的生活終於有個宣洩的管道，恭喜他們。

歷經一番魚水之歡後，真一睡著了，惠的腦中又開始勾勒日常生活中的囹圄。辛苦的丈夫、古怪的公公、令人擔憂的女兒、去世的婆婆。一切的不幸是如此真切地填滿自己的生活，回家之後並沒有感受到一絲放鬆，反而賓館才是真正身心靈放鬆的好所在。毋寧說，這也可視為作者想要營造的一種諷刺。賓館存在的功能仿若成為了一個心靈和身體的避難所，提供了夫婦一個暫時忘卻痛苦日常的空間。

第三節的部分是這篇小說中最具溫度的影像。夫婦的對話平淡卻充滿默契。尤其是看著老公裸體而感到沉醉的惠，實在相當可愛。在歷經一番交纏，才理解最辛苦的日常中也潛藏著最甜美的日常（要幫馥甄打幾次歌？）。雖然婚後的生活滿是艱辛及挫折，但至少有一個可以一起變老的對象，不是嗎？幸福的形狀，對每個人都不盡相同，從某一個角度來看這個生活也許千瘡百孔、滿目瘡痍，但歲月的痕跡不全然只帶來醜陋和痛苦，也許還有其他值得我們品味的部分吧！

愛情賓館的空間反而成為脫離日常、得以放鬆的所在。

Photo source: Dr. Koto @維基共享 CC BY 2.0

在小說結尾的部分，語氣依然平靜，卻饒富想像：

    「老公，」

    真一不耐煩地問了一聲：「幹麻？」

    「我今天看到號誌燈對面的成功超市正在徵計時工。」

    「那又怎麼樣？」

    「我想去打工。」

    惠說了所有她能夠想到的正面理由。每個月應該有五萬圓的收入。如果上夜班，時薪更高，而且只要平均有五萬圓的收入，就可以補貼餐費。

    「如果妳出去工作，每天只能買便當回來吃，還不是一樣嗎？」

    「也許吧，但是，」惠又接著說：「只要能夠多五千圓，我還會邀你一起去賓館。」

    那天像泡泡般的兩小時，是她這幾年來最美好的回憶。

    「可以嗎？」

    真一已經睡著了。

    惠輕輕握住了丈夫冰冷的手。（p,122-123）

作者巧妙地運用了自主打工的想法，為女性性慾不自由的困境找到了解套的方法。若是用淺薄的眼光去看這個部分，一定會質疑惠的性慾到底有多強？但這就是櫻木紫乃令我佩服地地方，對於女性追求性慾的姿態一點都不會讓讀者感到反感，甚至會帶著應援的想法為她加油。這或許也是「新官能派」最大的特色吧？我想。

「性慾」一直都是文學中重要的命題。畢竟性慾一直都是人類每天必須要面對的一大課題。在性的面前有人狂野熱情、有人保守隱晦、有人放蕩不羈、有人潔身自愛。即使在性的面前每個人都呈現著不同的姿態以及想法，卻有一事無法不同。那就是，在性的面前大家都變得赤裸坦承。比起生理上的快感，我想更多的人是因為享受這種對彼此坦誠的快樂，而需要著性吧。

櫻木紫乃的《皇家賓館》著眼於已婚女性的性慾問題，小說的敘事語言平淡而堅定，讓人感到溫暖。性除了快樂、痛苦、是否還有其他的可能？透過本書的描寫，不已讓讀者看到了新的契機？

本期的「我可能不會村上春樹」暫時到這裡擱筆。抱歉讓大家久等啦，若想認識什麼新的日本文學，歡迎直接在平台留言喔！也希望你們喜歡本次的內容，我們下次見。（闔上電腦！！！）

我可能不會村上春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