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豢養」優雅地「復仇」:山田詠美的《賢者之愛》(下)

2017/01/26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山田詠美筆下的男性,似乎都不是故事的主要敘述者。這些男性也許會是故事經營的必要元素,但故事情節的推進者基本是女性角色。因此,反過來說,從這些男性「配角」來切入觀察,能夠更理解作者刻畫人物的功力,尤其是那些女性角色口中的男性形象。

 

《賢者之愛》主要的男性角色有直巳、諒一、和女主角的父親正吾。下述將提出幾個段落來理解他們喪失的精神性。

 

賢者之愛

日劇版的人物關係圖;大體上和小說相同。Source: 賢者之愛日劇官網

 

直巳

 

直巳是最容易看出精神性喪失的角色。他從小就被女主角真由豢養。故事的一開頭就說明了直巳的被支配位置:

 

兩人的關係越是想要比喻,越是找不到字眼。若硬要找合適的說法是什麼呢?兩人則如共犯般相視微笑,聳聳肩說:或許非常接近老師與學生吧。當然直巳年幼時,並沒有這種自覺,只覺得真由子是對自己很好的朋友的媽媽的朋友。基於這層認知,他小時候總是盡情地向真由子撒嬌。後來是什麼時候覺醒到被誘導的喜悅呢?當他察覺時,已然被真由子這個女人培養成完美的學生了。「自覺到這一點後,我就放棄無謂的抵抗了。對妳唯命是從。這與其說是學生,比較像奴隸吧?」(頁4-5)

 

即便在這種關係之下,直巳一點也沒有想要改變的想法,反而甘之如飴。就常人的立場來看,尤其在普遍的父權體系觀點,這樣的行為很難被理解。雖然近來日本草食男子、佛系男子的流行現象,暗示了父權主義社會的基盤有鬆散的可能性,但這種近乎忠犬系的男子仍算是少有。(當然《痴人之愛》中的讓治似乎也可算這種類型,但是直巳的狀況比較特別。因為他是有能力吸引其他女子的,而谷崎潤一郎在書中比較沒有提及讓治對其他異性的魅力。簡單的說,要一個待價而沽的小鮮肉當忠犬,難度該有多高呢?)

 

而這種精神性的喪失,也許是來自於對「性」的渴求。二十二歲的差距讓真由在經營和直巳的關係之時,幾近游刃有餘。下述為真由子對於男人無盡的性慾所引發的訕笑。

 

真由子自己十六歲時,想起前年過世的父親就淚流雨下,對性事根本毫不關心。後來聽到熟識的男人們,談起他們十幾歲時的性事,真由子先是驚呆了,然後放聲大笑。聽到很有氣質、頗具紳士風貌的男性友人招認說,那時每天每天每天,滿腦子想的只有那件事,真由子總不禁噴笑。然而這時,她也會感慨地暗忖,「性」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會深深地傷害別人,也可能讓人發笑,使得心情變得很歡樂。有人說,因為有下半身才會產生喜劇和悲劇。然而她認為,會產生喜劇或悲劇,端看那個人的腦筋好不好。(頁108)

 

這個部分很明顯地是用一種比較高姿態的視角去陳述人類對於性的不堪一擊,尤其是針對男性。因此,也許這種無以名狀的精神性喪失,其中一個主因可以歸咎於男性對於「性」的索求無度(詠美超明顯在諷刺男性頭腦差、因本能放棄理性、類動物)。透過理解這樣的精神上的特質,真由子輕易地掌握了直巳的精神,如同下述所示:

 

不僅成熟的男人,年輕男子的發情味道也很刺鼻。(中略)但直巳散發出的情慾氣息,和這些都不同。是一種從很久以前就徐徐增強,慢慢逼近的氣息,讓真由子聯想到宛如砂糖雪崩般的情景。甜蜜而危險,但是引頸期待。(中略)要讓他活或讓他死,也操在自己手上。男女之間,沒有比能掌握這種主導權更甜美的事。光是想像,就覺得雪崩般的砂糖追來了。(頁109-110)

 

下面的描述更是露骨地描寫出了直巳對於真由的渴望(詠美真的很會!):

 

「我……我……我在想像中,我和妳上過很多次床。在夢中也上過床。我的精液,為了妳不曉得浪費幾公升呢。一定有多到難以數計的蝌蚪屍骸,在東京都的垃圾處理場和下水道設施……」「這很嚴重哪,得趕快補充蛋白質才行。要不要去吃肋牛排?」(中略)「改天,把你的精液,扔在我口中也可以唷。」「啊,真是的!」直巳不禁抱頭。他很容易被真由子搞得往返於天堂與地獄之間。(頁168-169)

 

除了肉體上的主權,在精神上的主權也是由真由掌握。下面是我自己覺得很有記憶點的一個段落。那種純粹的喜愛和毫無保留的情感讓人記憶猶新。雖然在身體上有百分之百的欲求、但直巳對於真由精神上的純愛更是到達頂點。義無反顧的愛以及幾近瘋狂地崇拜讓人著實欽佩同時感到害怕。對於這種精神喪失,毋寧說是一種為愛奉獻最大化的表現。連真由都為此感到撼動:

 

「簡直像出生時就決定似的,我一直朝著真由走去。」直巳終於開口說:「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往其他的方向走。」「你說得好像向日葵總是仰望著太陽,但是很遺憾地,我不是那種明亮的女人喔,反倒是灰暗的。」(中略)「我才不相信妳是灰暗的。」「但是,我確實是灰暗的。豈止是灰暗,根本是黑暗喔。可是看起來卻天真爛漫的話,表示黑暗過頭而獲得明亮了吧。就像一直盯著太陽看,眼前會變暗吧?剛好相反的道理。」直巳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試探般地看著真由子。「直巳是明亮的。我最喜歡明亮的男生。簡直像真正的向日葵,開著鮮艷的花朵,挺立不動。」「那麼,我……。」說到這裡,直巳忽然打住了。真由子以眼神問他,他以有氣無力的聲音繼續說:「我要成為第一個追逐黑暗的向日葵。」真由子覺得被反將一軍,驚惶失措。我竟然會被如此拙稚且陳腐的話語射中?想到這裡,她慌了起來,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靜默以對。(頁115-116)

 

故事中有提到真由子最喜歡的小說是《痴人之愛》。而她最害怕的是犯下如同《痴人》中男主角讓治一般的錯誤。也就是反被豢養物控制的謬誤。此時的直巳,雖然精神被真由子操縱,但那種霸道、無悔的愛讓真由子害怕。仿若無精神性的棋子卻有了意志,而且是扭曲卻執迷不悔的意志。也許,對於如此純粹且真心的少年,真由子害怕的不是無法操縱他,而是自己陷進去、陷入一種名為戀愛的精神狀態。她深知,這種狀態會讓她在頃刻間喪失主權。

 

在其後,真由子也堅決維持只和直巳發生一晚性關係的原則。那是直巳二十歲的成年禮,真由子一方面為了維持直巳對自己的征服欲、一方面也是為了避免自己真正地愛上直巳。為了維持關係的鮮度,真由子依然繼續用「語言」這樣的性器插入直巳的身體(這樣的描述儼然是種男女反轉的形容,參見頁136)。

 

直巳的崇拜,貫穿全文。並不像《痴人之愛》一般,不知讓治人生最後如何演變下去,在小說卷末,山田詠美用身體的癱瘓,來交代真由子復仇計畫的終止(我覺得這是本作比較可惜的部分,但也知道再發展下去可能會太過八點檔),不過直巳並未因為真由子的癱瘓而脫離這段關係,反而選擇不離不棄照顧真由子,至死方休。

 

山田詠美, 賢者之愛

《賢者之愛》立體書封。大田出版社提供 

 

澤村諒一

 

諒一在菜鳥作家時期一直委身於真由家,卻在成熟時被百合無情摘下。這樣的情節讓我聯想起夏目漱石的長篇小說《虞美人草》,是一部講述人情和道義的作品。《虞美人草》中的西式新女性藤尾,為了愛情而走向死亡(這點我超不認同,但明治期的文學,尤其是夏目老師的作品中這種女性皆非好下場),因為她愛上的男人小野為了盡所謂人情義理(那愛呢?),而和老師的女兒小夜子結婚。《賢者之愛》中則不同,諒一和老師(真由父親是諒一的編輯,同時也是伯樂)的女兒真由仍有曖昧,可是卻和他搞大肚子的百合結婚。但眼尖的讀者應該不難發現,這也是選擇了一種世間的義理。不過,和藤尾走向死亡不同,真由選擇復仇。

 

可以在下面的段落看到諒一的精神性喪失,同時也可以理解百合的心計以及無賴。以下是百合以及真由在咖啡廳的對話:

 

「諒大哥怎麼說?」「驚愕。」「啊?」「他只是睜大眼睛,說了一句『驚愕』。可能是嚇到了吧?」真由子還以為百合在開玩笑,但百合的表情很正經。「百合,我問妳喔,妳只跟他上過一次床,共度了一夜,然後就懷孕了,所以妳想結婚,把小孩子生下來,是這樣嗎?」「……嗯……不是夜晚……反正就是這樣。我確實只跟他上過一次床,雖然只有一次,可是我後來一直都好想他。但是,他是妳的人,所以我一直一直在忍耐。不過,今年我也二十歲了,想懷心愛的人的孩子當作成人禮的祝賀,所以我向諒大哥鞠躬磕頭,拜託他,請他奪走我的處女。」(中略)「剛開始,他說處女很麻煩,他不要。所以我就跟他說實話了。」「什麼實話。」百合壓制真由子的慍色,繼續說下去。「嗯,說是實話,也只是我並非完全沒經驗而已。我跟他說,其實我不是處女,請您放心。」「……您?為什麼用敬語?」「咦?敬語會使人興奮喔。諒大哥說不定也是這一型的。說那麼下流的事,居然用敬語。」真由子感到一陣暈眩。她終於察覺自己遭到難以忍受的打擊。之前因為衝擊太大,使得她的反射神經痲痺了。此刻她終於意識到,自己非常重要的人,被人偷走了。這個事實鮮明地呈現出來了,即便來得有點晚,她也只能憤慨。(頁57-59)

 

從這些對話當中,諒大哥被物化了。真由子和百合仿若搶奪洋娃娃的兩個小女孩。真由子用純情的方式守護自己洋娃娃、百合用身體以及早熟的情慾搶奪洋娃娃。最終,名為諒一的洋娃娃看似選擇了百合,但說穿了是真由的成全和百合的狡猾才讓事情的走向如是發展。諒一並沒有依據自己的意志選擇真由、或是拒絕百合,反而是無作為地遵循百合的劇本繼續配合演出。

 

讓百合決定與真由同歸於盡的最後一根稻草,也是諒一。直巳的「背叛」並沒有成為百合報復的主因,但在諒一和真由發生關係之後,百合幾乎崩潰。本來應該是屬於她的真由和諒一同時背叛自己,無法承受的百合選擇和真由走向生命的盡頭。百合看似從真由的身上奪走了一切,卻在最後理解到「人心」從來不是可以輕易奪取的物件,當然「幸福」也是,下述為這段孽緣的最終場景:

 

「我一直在跟不合理奮戰喔。」百合喃喃地說,真由子應了一句「這樣啊」,然後百合從方向盤旁邊,由下往上盯著她說:「真由,妳也太過分了。居然連諒大哥都生擒活捉。那一天,我跟在你們兩人後面,看到了喔。我老公把鑰匙插進飯店房間的鑰匙孔,一邊就把手伸進妳的裙子裡了。妳也貼著他的脖子,吸他的嘴巴。對,是『吸』喔。那才不是接吻。把世上好吃的東西都吸光了。妳的面前,總是準備了這種東西。我也來幫牤準備了啊。」(中略)「真由,妳永遠有吸啜幸福的吸管啊。所以,只要很有氣質地含著吸管就可以了。我壓根兒沒有那種吸管,所以只能像水蛭一樣吸附在妳身上,把吸到的東西變成自己的。不過,我看到妳氣勢驚人吸著諒大哥的嘴巴時,不由得笑了。搞什麼嘛,原來妳也會變成水蛭啊。」(中略)「真由,妳現在一定最幸福吧。經由我,妳活捉了兩個男人,增添了不少美味啊。」「……妳不要太過分。」真由子以低沈恫嚇的語氣想改變話題,但百合依然不理她。「妳現在裝滿了美味的幸福,滿到快溢出來了。太狡猾了,這樣太不公平了。不過善良的真由子,總是會為好朋友百合著想的。對吧?所以……」百合說到這裡,把自己的手疊在真由子握方向盤的手上。真由子大吃一驚急欲甩開之際,壓在手上的力氣變得更強了。就這樣,在真由子尖叫之前,那句熟悉的咒語傳進了耳裡。給我,給我,給我……百合說:「真由的人生,整個都給我。」(頁231-233)

 

這一段的描述讓我心碎,愛恨交織的情緒歷歷在目。諒大哥和直巳在百合的心中,一直是物品般的存在、一種所有物的概念。水蛭的描述也讓人印象深刻。渴望幸福的人即便醜陋的像水蛭,還是必須大口的吸吮。百合的生活令人同情,雖然手段和心態可議,但那種深沉的佔有慾以及對幸福的渴望的姿態讓人肅然起敬。兩個女人的愛恨情仇就在那聲撞擊之後,戛然而止。

 

在結尾的部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關於諒一的再娶。生命中的兩個重要女人,一個車禍身亡(百合)、一個頸部以下癱瘓(真由子),他卻選擇擁抱新的妻子。此時的諒一讓人困惑,現在的他仿佛不再是重情重義的小說家,對於過去與他羈絆糾葛的兩個女人選擇冷漠甚至遺忘—―原先反對直巳與真由「來往」的他,對於直巳照顧真由一事,也似乎置之不理了。

 

賢者之愛

《賢者之愛》劇照

 

正吾(真由之父)

 

正吾在日劇和原著中有較大的差異。電視劇中的正吾被描繪得比較無辜,由於百合拚命地誘惑,才讓女兒真由看到了不堪的畫面。但在原著當中,正吾被描寫得比較悖徳。在故事初期,山田詠美把正吾的父親形象描繪得栩栩如生。正吾開明且富有同理心,思想開放且包容。

 

正吾除了工作對於家庭也非常負責。不僅如此,愛才惜才的表現也可以在培養諒一一事上充分顯現。故事中,真由因為同情百合得不到家人的溫暖,而將百合帶給家人認識。真由的祖母及母親似乎有敏感的直覺,並未對百合產生好感,正吾的卻正好完全相反。經過真由溫柔地傾訴,正吾完全理解了百合的處境,並答應真由會將百合視如己出,盡力給予百合父愛。但也因為這樣的溫柔,招致了未來的不幸。

 

貪婪的百合,並不單純渴求父愛。尤其,她不願意和真由分享相同的父愛。為了完全佔有,她開始用誘惑的方式去佔領正吾的心靈。而正吾,也就墮落在百合的身體之中。下述為真由在海邊別墅看到這場不倫之戀的現場:

 

那是真由子玩得很累,獨自先上床睡覺,深夜醒來時發現的事。醒來後一直無法再度入睡,想說父親應該還醒著吧,就去跟他借本書。果不其然,書房裡露出燈光。真由子開心地推門進去一看,整個嚇呆了。她看到父親靠坐在皮革椅上,而百合坐在他的大腿上。真由子倒抽一口氣之際,兩人同時抬頭看到了她。這時他也明白了,父親為何變成了百合的「正吾先生」。一星期後,父親死了。(頁164)

 

從上述可以理解,正吾接受不了誘惑,與百合變成了不倫的關係。百合也得到了更甚於父愛的男女之情。一般男人,能與女兒同年齡的女子發生肉體關係嗎?而且還是女兒的朋友,非無干係之人。(好拉~我知道有!而且一定有!但就是不對啊!腦波弱也不可以這樣!女兒和妻子的信任難道是那麼脆弱的聯繫嗎?所以說小頭誤事就是這樣)

 

崩壞的父親形象就此完成,同時,也成為了正吾自殺的主因。由引述的這些小說段落不難發現,百合擅長言語的操弄,用敬語增添情慾遐想成功攻陷諒一、用「正吾先生」稱呼真由的爸爸,因為他已經「不只是真由的爸爸」,而是有情慾關係的男人。兩個男人走向預想之外的發展,最終,沒有人打真正從心底感到幸福。

 

被復仇蒙蔽雙眼的真由、被貪婪反將一軍的百合、被色慾絆倒的正吾及諒一、被上個世代的恩怨犧牲的直巳,在《賢者之愛》中每個人都被慾望弄得遍體鱗傷。有人取得過暫時的勝利、有人一夜之間報復成功,但沒有人真正地感到片刻的幸福。

 

 

心計也許能讓我們得到短暫的庇蔭、復仇也許能讓我們一解心頭之恨。愛恨情慾的糾葛,不只是當局者迷,也經常讓旁觀者(讀者)著迷其中。但一切都遵從慾望,就是好的嗎?在每種不同的生命情狀,如果我們都能更溫柔,也許就能夠放得下。

 

希望透過山田詠美獨特的情慾世界,能夠帶給你們更多新的發想,除了謹惕也許我們能有更多的惻隱。我可能不會村上春樹,我們下回見。

 

 


封面:《賢者之愛》書封,感謝大田出版社提供。

編輯:宅編

田尚文
田尚文
田尚文。有人叫田、有人叫田田、也有人叫小田田。無所謂。不知民間疾苦的八年級生。有過幾次文學獎參賽紀錄,但大概沒有慧根和天份,最後都只落得幫助影印店做業績的下場。現役椰林大學研究生,日本近現代文學慢性中毒者,目前潛心研究三島由紀夫。喜歡少女漫畫、尤其是櫻桃小丸子,最喜歡的角色是美環。 情緒化、偽文青、憤世嫉俗。雖然如此,依然害怕孤獨,歡迎寄信給我,讓我們一起用文學消磨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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