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四・海疆風信 (5)

更新於 2023/08/23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脈脈煙霞晚照中,城紅水淡意朦朧。
石牆八尺猶塊壘,四百年來夢不同。

張英奇去信蘇州,卻是石沉大海,眼看夏至已過,曹寅卻連私信都沒有一通,他想不透底裡,但既與大局無礙,倒也不十分在意。這日正在簽押房內料理閒事,忽然有人送信,打開一看,裡頭又有信封,上貼兵部火票,滿漢文簽發「馬上飛遞」和「日行三百里」,顯然是京驛所發,再拆開一看,原來是曹寅密摺,上有御筆朱批,此外還有兩張五萬兩銀票。他仔細一讀,曹寅密摺所寫正是他早先私信所陳,偽托自閩省商賈打聽得來,雖是閒話,似乎可信,因而密陳云云,康熙御批道:

此事得知甚好,不知亦無妨。眼下只需施琅姚啟聖忠於朝廷,拿下台灣,之後台島去留之議,朕自能把握。你將此摺給張英奇送去,另從江寧蘇州兩織造署各勻銀五萬,讓他當姚啟聖面交給施琅,出海前提振士氣,也警惕姚啟聖。銀子來處施姚不必知道。

張英奇將摺子來回看了幾遍,心想,皇上不以此為急務,因此至今才等到消息,但施尊侯預定六月渡海,如今所餘不到半月,姚熙止也杵在廈門等待,不如我今日便將這十萬銀子送去。

他輕裝去了一趟水師提督署,按密摺朱批送了銀子,又商議六月隨軍出海細節,末了告辭離去,行不多遠,忽聽前頭有叫喊打鬧之聲,催馬上前一看,竟是魏士哲跪在街心,雙臂環抱一人,是那布店寡婦,婦人手裡還抱著啼哭嬰兒,旁邊一群人,有的手裡拿著傢伙,口中大聲責罵,他忙在馬上喝道:「你們做什麼?全給退下!」

眾人認得他是金門總兵官,連忙退開,張英奇下馬一問,那當中一人說南方官話道:「他們兩個⋯⋯不清不白,被我們捉到。」

張英奇側頭瞟那人一眼,問道:「你們是誰?」

那人一呆,答道:「我們是⋯⋯街坊。」

張英奇哧的一笑,說道:「他兩個清白不清白,干你們街坊何事?」

魏士哲抬頭道:「我倆沒有不清白,她抱著孩子差點摔跤,我伸手去扶⋯⋯」

原先說話的哼道:「我看見了!趁後頭巷子沒人,他又拉又抱⋯⋯」

張英奇笑道:「那依你說,該怎麼辦?讓你們街坊掄槍動棒?有你們這樣動私刑的麼?」

那人咽了口唾沫,說道:「我們沒動私刑,只是⋯⋯」

張英奇道:「只是什麼?嚇唬嚇唬他們?」他忽然亮出一柄匕首,拿在手裡拋接兩下,笑道:「我也沒打算傷你,不過嚇唬嚇唬你,成麼?」

那人退了一步,不敢吱聲,張英奇便收了匕首,說道:「統統家去,管你們自家閒事。」

他趕跑一群人,回頭去扶魏士哲,那寡婦抱著嬰兒起身,早已哭得滿臉淚痕,嗚咽說了一大串話,魏士哲聽了,幾度欲言又止,眼睜睜看那寡婦轉身離去,張英奇便問道:「她說什麼?」

魏士哲低頭答道:「她說,感謝我醫好孩子,但人言可畏,要我別再上門了。」

張英奇道:「你怎麼說?」

魏士哲道:「之前我找個僻靜處和她說話,問她是否願意隨我去別處,她說哪兒也不想去,總之不願離開⋯⋯」

張英奇道:「要不,我替你說親?」

魏士哲一驚,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張英奇道:「她不肯離開這裡,可這裡人人認得她,除非你明媒正娶,不然有何可為?你自己提親怕是份量不夠,不如我替你說。頂多她婆家多要聘禮,你又不是出不起。」

魏士哲望著街道發呆,半晌才道:「再說罷。」

張英奇搖頭道:「再說?不久我就上陣督軍,我要戰死海上,誰和你說?」

魏士哲一怔,說道:「轉眼都快六月了。」又轉頭看張英奇道:「海戰非同小可,你可千萬小心。」

張英奇翻身上馬,笑道:「你回去歇著罷。」

他告別魏士哲,回到總兵署,但不入衙門,逕回別院他一家居處,一入院門便聽屋中笑語,張純在屋內問道:「娘,我什麼時候能有弟弟妹妹?」

劉綺兒笑問:「你要弟弟還是妹妹?」

張純遲疑片刻,答道:「我都想要。能有弟弟和妹妹麼?」

劉綺兒笑道:「是麼?這要問你爹。」

張純奇道:「為什麼要問爹?」

劉綺兒笑道:「因為娘不知道,你得去問你爹。」

張英奇聽得好笑,便推門進去說道:「你要弟弟妹妹都行,可你要老纏著你娘,就沒有弟弟妹妹了。」

張純見父親進來,連忙迎上請安,又問道:「不能纏著娘,那要怎樣才能有弟弟妹妹?」

張英奇正要開口,劉綺兒卻嗔道:「張靖少,你別瞎說八道,教壞純兒。」

張英奇一笑,走到桌邊一看,原來他他娘倆正畫風箏,當心一隻黃色猛獅,周圍藍白兩色祥雲海水,便笑問道:「這是拿我的補服當樣子?」

劉綺兒笑道:「可不是?你這個爹,在他眼裡可威風,做風箏都要畫上去。」

張英奇笑道:「純兒拿回房裡畫罷,我和你娘有話要說。」

張純抱著風箏出去了,張英奇便道:「半個月內就要出海了,我奉旨上陣督軍。」

劉綺兒驚道:「你也要上船麼?」

張英奇點頭道:「督軍豈能不在前線?既是海戰,我自然非上船不可。不過你別擔心,施尊侯極有把握,想來他不至於拿自己性命兒戲。」

劉綺兒拉著張英奇手問道:「你能不能別去?」

張英奇笑道:「你怕什麼?我又不是不會水。」

劉綺兒面露十分憂色,說道:「萬一真的落水,海與河又不一樣。」

張英奇伸手輕捏她下頷,笑道:「你放心,真落海了,為見你我也會游回來。」

劉綺兒蹙眉道:「我可不是和你玩笑,你這一說,我馬上心慌起來⋯⋯」

張英奇笑道:「你不會水,所以想到海就怕。不如這麼罷,趁著時候不晚,我帶你海邊玩去。」

劉綺兒道:「平常人怎能下海?」

張英奇笑道:「平常人不能,我是總兵官,難道還不能下海?」

他不由分說,拉劉綺兒出門,兩人一馬曲折而行,避過人多處,來到一處隱密岩灘。他帶劉綺兒到水淺處坐下,頓覺海水清涼,暑氣全消,浪花乘風撲來,有時教人睜不開眼。劉綺兒呆看半晌,讚嘆道:「今日晴空萬里,這倒真是海天一色了。」

張英奇笑道:「海不過如此,沒什麼可怕,你不用擔心。」

一經提起,劉綺兒又露出憂色,低聲道:「海戰多凶險,我怎能不擔心?」

張英奇湊到她面前,低聲道:「別擔心,眼下我可還沒上船出海。」

他抱她躺倒浪花之中,一邊親吻,一邊伸手解她衣襟。劉綺兒拿手來推,埋怨道:「大庭廣眾之下,你做什麼?」

他撲哧笑道:「這兒除了你我就沒人了,什麼大庭廣眾?」

劉綺兒在他肩頭一搥,嗔道:「你別不要臉!」

張英奇笑道:「我和我的女人一道,有什麼要臉不要臉?此處隱密無人,我想每天了結公事後,都跟你在這兒過,天黑前看海,天黑後聽海⋯⋯來日你再給我生個女兒,她就不會像你這樣怕海了。」

劉綺兒聽他滿口情話,突然淚水盈眶,雙臂勾住他頸項,說道:「靖少,你別撇下我一個人⋯⋯」

張英奇一怔,說道:「你總算有一回不連名帶叫我了。」

劉綺兒哭道:「我好怕你不回來了。」

張英奇心頭一熱,將她緊緊抱住,吻著她鬢髮說道:「別怕,這些年來多少凶險,我不都安然回來麼?我答應你,一定平安回來,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以後再不連名帶姓叫我了。」

|| 未完待續 ||

張英奇即將出海,參與熙朝初年又一重大戰事——台灣海戰。此役之後,東南是一番新局面,卻也有許多問題再度回到朝堂之上。
Stephen Roth/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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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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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英奇背著手在簽押房內踱步,思索怎生上摺,又想到早先魏士哲提醒,忖道,此事若由我拜摺,確實御前不易交代,寫私信給明相或容若,他父子也不好處置,此事恐怕唯有子清辦得。想到這裡,他立刻準備筆墨,半晌寫好一封長信,詳敘海事情由,火漆封妥,送交加緊驛遞,指明送至蘇州織造郎中曹子清本人手裡。
他拿扇子木骨輕敲桌面,抬頭盯著張英奇道:「皇上命萬中庵統兵重來福建,明面上因為施尊侯有事,他接替得了,實則這所謂有事,不獨施尊侯戰死海上,也可能是變節叛逃。可靖少兄請想:若姚熙止真與施尊侯一路,以他沒事都要批評的性子,萬中庵出任陸路提督,他怎會一言不發,卻始終安坐福州總督署?」
魏士哲道:「若朝廷拿下台灣,又不納入版圖,反倒還給荷蘭人,必然又成各方海盜商賈聚集之地,粵閩浙沿海刀兵四起,於琉球也無好處。」張英奇聽得明白,拱手要道謝,魏士哲卻拿手一攔,笑道:「小心讓人看見,以為我和你說什麼不該說的呢。」
張英奇看海半晌,正要掉頭離去,忽見不遠處柳樹下繫著一匹馬,樹旁大石上坐一青年,眉眼深刻,衣飾華貴,望海而歌,曲調高低起伏,極盡婉轉,且歌詞非滿非漢,前所未聞,他好奇心起,催馬上前對那人拱手道:「打攪這位兄台,不知怎生稱呼?」
張英奇背著手在簽押房內踱步,思索怎生上摺,又想到早先魏士哲提醒,忖道,此事若由我拜摺,確實御前不易交代,寫私信給明相或容若,他父子也不好處置,此事恐怕唯有子清辦得。想到這裡,他立刻準備筆墨,半晌寫好一封長信,詳敘海事情由,火漆封妥,送交加緊驛遞,指明送至蘇州織造郎中曹子清本人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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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士哲道:「若朝廷拿下台灣,又不納入版圖,反倒還給荷蘭人,必然又成各方海盜商賈聚集之地,粵閩浙沿海刀兵四起,於琉球也無好處。」張英奇聽得明白,拱手要道謝,魏士哲卻拿手一攔,笑道:「小心讓人看見,以為我和你說什麼不該說的呢。」
張英奇看海半晌,正要掉頭離去,忽見不遠處柳樹下繫著一匹馬,樹旁大石上坐一青年,眉眼深刻,衣飾華貴,望海而歌,曲調高低起伏,極盡婉轉,且歌詞非滿非漢,前所未聞,他好奇心起,催馬上前對那人拱手道:「打攪這位兄台,不知怎生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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