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香港的城樓、街道處處攢著陰影,住在香港的孤魂野鬼都在此處溫存,人世的困頓、絕望、犧牲、軟弱,魘住著這個地方。現在,我坐在香港古老的戲院看戲,座椅老得像一把受損的骨頭,撐不住觀眾的腰脊,往日的香港,彷若歷歷在目。
恍然間聽見有人在戲院正哼著電影《倩女幽魂》裡張學友唱的:「自尋路望前路自由人間道/山與水走了幾多未去數/千條路/都導返家鄉路。」
時光轉瞬回歸到一九九○年代,當時的每條路,彷彿都走不回香港想回去的那條人間路,如今生活在香港的香港人香港鬼,手裡握著僅存的城籍,在「借來的地方」與「借來的時間」裡,終於不再遮頭遮眼,他們踏在被層層高樓覆寫掩埋的街市上,堅持走出自己的「鬼路」⋯⋯
香港電影中的鬼片,一直以來都深獲華人的喜愛。從三○年代的殭屍異軍突起、六、七○年代古典跟現代元素的結合、八○年代的都市傳奇,接著來到九○年代的功夫、喜劇等類型片的多元融合,香港電影總是被各種鬼魅不斷地「癡纏」。
接著,香港在社會上經歷了九七回歸帶來的移民與流徙,經濟上走過金融風暴帶來的迷失與變遷,電影工業遭逢市場結構的轉變,香港電影裡的鬼魅變得灰頭土臉,不得不向外尋求出路。那幾年,看著香港電影的人們都以為左眼能夠見到鬼,而活在香港電影裡的鬼,都彷彿成為在世間行走的人類。
香港在人鬼身分之間徘徊,其中香港的身分政治,一直都在香港電影研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不論是導演或觀眾,都隱隱地在電影中影射自己的身世。電影評論者鄭政恆在談及港人身分問題時便說道:「《無間道》反映了香港人在身分認同的矛盾心理與焦慮。香港做為一個夾雜在中英殖民的背景下的城市,就像電影裡的主角做為一個警察以及臥底的雙重身分,就如同香港在中英殖民下的心理變化與難以適應的困境。」
香港人要在夾縫中求生存,找尋自己的身分,做為香港的鬼亦是如此,他們既與人世陰陽兩隔,又眷戀在世之情。如同電影《胭脂扣》裡梅艷芳所飾演的如花死後在陽間尋求自己的前世情郎,而最後張國榮飾演的十二少卻因對人世的眷戀未能履行盟約,如花神傷離去。鬼的身分無法被承認,而流連於世的人,做為人的身分卻是卑微不幸的,兩者之間,在淒美的愛情鬼故事之下,也走向了殊途同歸。
香港人是什麼人,香港鬼又何去何從;九七回歸後,究竟是要普天同慶,還是舉國哀傷,沒有人有答案。這個人人心中的我城,逐漸變成人人心中的鬼城。
理論家傅柯曾說:「公墓或墳地是異類空間極致的表現之一。它既連結城市又遠離城市的生命,又能透視某一地方人們的生死信仰,同時也是人們在離開俗世煩擾以後賴以安息敬仰之處。」在這曖昧的地帶,反映的不只是死者的故事,更多的是生者對死亡的種種想像。
香港的墓地除了具備人文、宗教、軍事、建築等等歷史文化背景,它也見證了城市景觀的變遷,除了成為香港空間的異域,也成為現代城市的邊緣之境。電影《香港製造》所呈現的墓地,具有多重象徵意義:它是主角中秋、阿屏和阿龍走出生活的屋村(香港稱公共屋邨,簡稱公屋)後唯一獲得歸宿與釋放的場所,他們在墳場高喊、玩樂、解放,對他們來說,那裡是遠離世間塵囂的避世桃源,同時,也是最靠近死亡之處。
電影尾聲阿龍被殺,阿屏因病去世,中秋在阿屏的墳前吞槍自殺。電影中他說了一段話:「我的父親包二奶,對他來說,是『Take Two』(重生);我的母親出走,對她來說,也是『Take Two』,生命沒有『Take Two』不過是騙人的話⋯⋯我的母親離棄我的時候,我很害怕,不知所措,但現在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對於電影中的主角來說,墓地成為重生之地、人生的第二次機會,世人皆嚮往今生種種,來世能夠獲得解脫。
二○○二年,港產鬼片百花齊放,《異度空間》、《見鬼》、《三更》等,均成為影迷心中香港鬼片經典。「○二年的發音,是靈異,意思也是靈異年,鬼片出產特別多。當時香港正處在九七、九八年香港金融風暴後的低潮中,走不出來。」鄭政恆說,當時鬼片的蓬勃生產,成為影視產業的潮流,似乎除了跟社會環境有所連結,也與人的心理上有些關聯。鬼片在香港電影研究上有三種功能:第一種是逃避主義,它不是寫實的,它是逃避寫實;第二種是表達心靈上的焦慮,最後一種是為了尋找出路。
香港電影帶著壓抑慢慢成長,不論是傳統的中國因素所帶來的壓力,或是八○年代的現代化衝擊,那些歷史的陰影,城市高樓恐怖的大廈鬼,似乎都反映著香港人逃避現實空間而轉往另一個空間尋找心靈的慰藉。
香港電影的蓬勃發展,也將影響力蔓延至海外,意味著香港電影必須找到自己在現實的出口。於是香港電影走向泛亞洲的路線,往南走到泰國、日本等地,開始嘗試與泰國、東南亞的鬼怪傳統與香港的原有的鬼魅元素整合,如同電影《見鬼》與《三更》,他們的核心思想除了主角到底可不可以活下去,也在自問香港的未來是否有活路。
隨著時間遞移,香港電影工業在九七之後,逐步由海島地區,東南亞、包括香港,亞洲地區,然後轉移到了中港地區。簽訂CEPA後因為鬼片不能進入中國市場,導致有關這題材的電影便大量減少,城市傳說、鬼怪傳奇的世界慢慢離開了香港市場。
香港電影裡生活在城市的鬼魅,彷彿在一夜之中消失,沒有蹤影。
旅行香港,漫步香港,人如鬼般在城市遊走,鬼也像人般在城市生活,鬼眼與旅行的雙眼之間相互對照,彷彿成就了城市人的漫遊。
「身為香港現代鬼片先鋒的桂治洪在七○年代拍攝《鬼眼》,非常特別的以隱形眼鏡,以一個具有現代化象徵的物品,去看像鬼那樣虛幻、古老的東西。在八○年代後,香港城市的現代化,鬼片來到街頭拍攝,一架架攝影機在街道找尋鬼影,也成為另一道特有的香港電影風貌。」鄭政恆靠著桌邊,以右手扶一下無框眼鏡,神態自若地緩慢說道。
如今的香港街道,不再晦暗潮濕,鮮豔的招牌高掛天際,擋去人們頭頂上的陰霾,人人記憶中《猛鬼大廈》的鬼魅成群,在現今的香港大廈風景中,只有行人匆匆度日。若隨著攝影機的鏡頭蒐集尋覓,也許在近郊的香港墓地,還能找到鬼的蹤跡,近來香港墓地,也已成為眾人觀光散步的場所,鳥語花香的極樂之地。就如同位於銅鑼灣的香港跑馬地墳場──Happy Valley(快活谷),它是香港市區內最古老的墓園,在建成之後,因為西化的關係,受到歐洲的「墓園運動」影響,將墓園改造變得像花園及公園般煥然一新,成為香港城市中最迷人的美景。
現今香港的鬼魅不再飄浮,鬼眼染料褪盡,城市一切如新。
撰稿 · 攝影:蔡綉敏
編輯:洪崇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