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6/1/25-2016/1/27
爬升中的老舊電梯發出嘎啦嘎啦的響聲,被「叮」一聲打斷。伴著震動打開電梯門,入眼的是幽微日光燈照亮的老舊空間。大樓樓層裡分成眾多單位,有公司行號、旅舍,也許還有民宅,我嗅了嗅,這裡的空氣冷冽中帶著灰塵味,看來我接下來幾天得努力適應。
和馬可分手後,我搬進一間藏身於彌敦道某舊大廈單位改裝的便宜旅舍。這間旅舍毫不遮掩自己的陳舊和怠惰,燈光暗淡,櫃台旁塞著住客寄放的行李,桶裝水飲水機被安在櫃台旁邊,讓空間更顯得擁擠。這裡大喇喇地告訴你它就是賣你便宜的床位,想要再多服務也沒有了,很符合許冠文電影裡描繪的香港風格。我跟櫃台登記完爬到四人房上舖安頓行李。一切都令人不滿意,唯一安慰的是床位上的床單和枕套看起來還算乾淨。
「請問你們有暖氣嗎?」我聽見外面有住客用普通話跟櫃台對話。
「沒有,香港沒有這麼冷過。」櫃台人員的普通話只混了一點點粵語發音。
這裡豈止冷,還很潮濕,我心想。除了價位,我對這裡沒一件事是滿意的。
櫃台人員領了一個高壯的年輕女孩進房,看來她就是我的室友了。
「妳好,我是四川來的,妳是從哪來的?」女孩友善地跟我問好,我也禮尚往來一番。四川妹子就是直爽,沒一會兒就把身家背景全交代了,還立刻成為我為數不多的微信聯絡人之一。她剛從心理系畢業,熱心助人的她以後想繼續念諮商,在升學之前給自己放個假出來旅行練練膽。一般來說,背包客最常聊的話題都是當地旅行資訊,她卻對我去哪玩沒有多問,反而問我是不是剛畢業。我察覺她對人的興趣大過於對旅行的興趣,也許在面臨人生新階段轉換時想出來尋找一個答案。
關於這種話題,沒過上成功人生的我實在給不了什麼建議,對話沒一會兒就疲乏了。
我從袋裡拿出一顆橘子,呃,或是橙,反正粵語都念橙,想補充連日外食缺乏的纖維素。我又沖了一杯熱紅茶想暖暖身,打開手機連上網路,準備看最新一集的《無限挑戰》。四川女孩對我旅行自備茶葉感到驚奇,以為台灣人的靈魂內建悠哉。廉價背包客棧被子薄得不像話,我把新外套拿來蓋住冰冷的腳丫,想辦法為自己製造一些暖意。我在自己佈置出來的小天地裡自得其樂,一直到睡前都沒見到室友回來。
隔天起身見到室友蜷在她的床位裡,能在安靜且昏暗的房裡聽見她均勻的鼻息。我輕手輕腳地出門,見到連日以來第一個藍天,忍不住心情大振。那麼我該往哪裡去呢?我在巴士站跳上一台往北的雙層巴士,窗外是熟悉又陌生的街景,熟悉的是我在影像裡見過,陌生的是我從未實地造訪過。然而我的興奮感大於不安,反正只要找到地鐵就能回去。手機顯示我在「李鄭屋漢墓博物館」附近,基於平常對死人骨頭的喜好,我沒讓巴士帶我太遠便臨時下車。
不到十點,我是博物館的第一位客人。這裡說是博物館卻佔地不大,以考古挖掘出的墓室為中心,附上一間展覽室,是香港歷史博物館分館裡最小的一座。香港政府在1955年李鄭屋村欲興建徙置大廈,移平山坡時發現這座古墓,依墓室的形制、墓磚銘紋及出土文物等推斷該墓應建於東漢時期。也就是說,這座古墓已有兩千年的歷史了。墓室裡的文物已經另行移出,我隔著玻璃看著打上金光的空盪墓室,欣賞磚塊疊出圓拱型的整齊空間,看不出原本棺木在哪,陪葬品又在哪。
據聞出土時沒有發現任何骸骨,因此墓主到底是誰至今眾說紛云,墓葬品裡留有陶俑、青銅器,更值錢的東西可能已被盜走。儘管如此,依墓的大小和規模判斷,墓主有可能是鹽官、旅行家,亦可能是東漢末年的避難貴族。我從來沒想過香港和中國的淵源這麼深,這是我參觀古墓後最驚訝的事。
我的印象中,香港電影裡對於祖國認同是很矛盾的,香港人抬頭挺胸說自己是中國人的同時,又以一種戲謔的態度表示自己在英國政府的管理下,更接近進步的現代社會。就像成龍飾演的陳家駒每次亮出自己是「香港皇家警察」時,話裡都帶有一種榮譽感;又或是各種拿解放軍的窮酸、無知和貪婪開玩笑的題材,像《表姊你好》、《賭神2》、《凌凌漆大戰金鎗客》等。最嘲諷的就是《富貴再逼人》裡明明懷有移民夢的驃叔,在一票炫富親戚面前義正言辭說:「移民,是不負責任的行為!」
鴉片戰爭以後,香港正式割讓給英國,小漁村變成國際港口。
原本在英國殖民之下的香港人懷著身為二等公民的劣等意識,以強調來自中國的根源維持自尊。然而香港在英國開埠以後的幾十年期間迅速成為亞洲金融中心,經濟成長提升了香港人的物質與精神生活,這段時間正好是中國產生劇烈變化的歷史時刻。淪為殖民地的人民竟然擁有比祖國更好的物質生活、更自由的環境,讓一波波合法或不合法的新移民不斷擠進小小的香港,補充了廉價勞動力市場的需求,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亦開始產生優越意識。1997年英國把治理權交給中國,這種矛盾的心情造就了九七焦慮,集體對於未來不安的想像如實地紀錄在影像作品裡。
小時候作業本後面總是印著「做個快快樂樂的好學生,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但我從不認為自己算是中國人。看港片長大的我,對於港片裡每每提到:「大家都是中國人」總莫名感到刺耳,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們要這麼說。小小的李鄭屋漢墓博物館幫我把長期的疑惑解開了,香港人會這麼說自有他們的時空脈絡,就算香港人跟台灣人一樣使用繁體,一樣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國族認同是另一回事。
這讓我想起古惑仔系列作《勝者為王》裡一段餐廳衝突的劇情。劇情描寫台灣三聯幫的柯志華在日本餐廳招待來自香港洪興的一行人,他在席間大唱台語歌《世界第一等》娛樂眾友。餐廳裡的中國客人原本聽到柯志華一桌大談政治闊論已經相當不悅,最後受不了起身衝去向柯志華潑水,雙方起了衝突。
此時韓賓站出來勸架:「大家都是中國人,不要打!」
帶頭的中國人激動地回:「什麼中國人?我們才是中國人!你們是香港人、台灣人……」
在一旁看戲的日本客人疑問:「那些中國人怎麼打起來了?」「誰知道,挺精采的。」
這段情節不但投射現實政局,也反應了所謂中國意識的模糊性。就算香港重歸中國管轄、就算中國想要統一台灣,卻無法輕忽香港人與台灣人的特殊性。「中國人」到底是什麼,各有各的想像。有趣的是,韓賓跟驃叔明明說了一樣的話,想強調大家出於同樣血脈,但表態的脈絡卻完全不同。九七前說自己是中國人欲捍衛的是自尊,九七以後卻是無奈之下的以和為貴。
離開李鄭屋漢墓博物館,沒什麼想法就開始往回走,發現美荷樓青年旅舍就在附近,便動心起念潛了進去。說是潛了進去,他們把展覽空間和住宿空間分得很清楚。住宿區由電子鎖管控,而展覽區正好休展不開放,最多只能在紀念品店晃晃。我之前考慮過要住美荷樓背包客棧,這裡的住房保留了屋邨配置,是香港現存最早期的H型屋邨,在民間建築學會的努力之下重新活化空間,經營青年旅舍和冰室,也特別設置展覽空間介紹香港屋邨的故事。
靜悄悄地,路上也沒看見什麼人,美荷樓後面有個小徑,我沒三兩步就登上一個平台。往長沙灣的方向望去,藍天白雲下的擁擠高樓令我想起香港特有名詞「石屎森林」。石屎即是水泥之意,一棟棟整齊對稱拔地而起的大樓密集得像森林一樣,生動道盡香港密集的屋邨形象。
深水埗這一帶被說是最具庶民氣息、留有最多老香港氣味的地方,在這裡可以找到各種便宜貨和便宜美食。觀光書上都是這麼寫的,背後意義就是這裡集結最多社會底層人民、都市更新緩慢的意思。根據統計,深水埗是人民均收入最低的一個區域,或可直說這裡是香港最窮的地方。這裡老年人口比例亦很密集,路上密集的養老院招牌讓我想起電影《桃姐》,的確是在深水埗取景的。這裡的舊城區以布產業發展出不同主題的街道,如鈕扣街、皮革街、時裝街,保留了香港舊時特色。這裡也有被稱為數碼城的鴨寮街,有各種便宜的3C產品、攝影器材、電子產品和跳蚤市場--或你懷疑那是贓物市場也不為過,畢竟很多人尋寶不問出處。《無間道》裡陳永仁與劉健明命定相遇的高級音響店就在鴨寮街,我似乎可以領略陳永仁喜歡泡在這裡的心情。
走出這一區,十字路口有一個很有味道的鵝黃色洋樓,上面寫著「雷生春」。這種混合西洋風格的建築物在南洋一帶很常見,我能想起馬六甲的荷蘭街或金門的洋樓。洋樓通常揉摻本地特色,因此各地洋樓風格皆不同,不過基本上都彰顯了屋主財富和權勢。
我湊近那座洋樓,欣賞它的磨石子牆和歲月痕跡,發現一樓是一間涼茶舖,二樓則是中醫診所。我很喜歡這座洋樓的風情,想在這裡多待一會兒,除了上去中醫診所掛號看診之外,我想我可以買杯涼茶。廣東涼茶有名如王老吉,開舖開到工廠量產,雷生春堂中藥診所附設涼茶舖更是直接說明它的真材實料,我老早就被這裡煎茶香味勾了魂,甘願地掏錢買了杯涼茶,品嚐傳統藥方熬出苦中帶甘的滋味。
跳上往觀塘去的巴士,窗外的高樓風光變成港區風景,隨著一站站的報站聲,巴士從最熱鬧的油尖旺來到工業區地帶。搭著陌生巴士這件事已經充滿未知,我決定再冒個險,還沒到我設定的目的地先提前下車。說是冒險,倒也不算,我確定這條路上有地鐵站才放心下車的。
我下車的地方叫「牛頭角下邨」,一下車就有熱鬧的街市,正好可以在這裡解決午餐。街市就是菜市場,牛頭角街市在室內,就像台灣有點規模的果菜市場或漁市一樣,兩三層的建築物裡分成菜市、肉市和熟食區。我好奇地在寫著「煎堆」的價碼牌前停留,那是長著好幾顆紅色尖瘤的點心。販賣的大姊見我幫它拍照,跟我搭話:「妳沒見過啊?」
「我是台灣來的,沒有見過這個。這是什麼啊?」我用普通話回她。
「煎堆。」她指了指價碼牌上寫著的字,用帶著腔的普通話跟我解釋:「這是過年時候吃的點心,台灣沒有嗎?」
我搖搖頭,謝謝大姊的友善解釋。後來我查了一下,煎堆其實就是芝麻球、花生球之類的油炸點心,源於廣東,常作為賀年小點,像我們過年會備麻粩一樣。吸引我目光的煎堆被稱為「石榴花煎堆」,我把石榴花看成瘤了。這個點心主要是取石榴的多子意象,寓意多子福氣。
我到達三樓熟食區,踩過黏黏的地板來到自助餐區,牌上寫著兩餸飯、三餸飯的價格。餸是菜的意思,我在《桃姐》裡面學到的。我不知道有多久沒吃到蔬菜了,盤裡油亮亮的蔬菜都在向我招手。我向老闆點了三餸飯,老闆拿著台灣也常見的美耐皿盤子,依我手指之處慢慢疊出一道菜山,一手交錢一手交菜,笑瞇瞇地告訴我飯湯自取。我在黏答答的桌子上佈置好午餐,取了兩三張紙巾擦拭餐具後開動,這裡的市井氣味讓我相當自在。
步行到觀塘還有一段頗長的距離,天氣正好,我便順著觀塘道散步過去。我經過整齊又密集的屋邨區後進入觀塘工業區,大概是因為現在正值上班時間,這一帶的人口密度沒那麼高。我照著手機地圖走到了狹窄的鴻圖道,貨車進進出出,沒什麼行人可走的空間。
其實是杜琪峯領我到觀塘的。
我懶得解釋為什麼喜歡港片,一般人說到港片就會想到周星馳,所以只要說我喜歡周星馳的電影,對方就會似懂非懂地表示理解。但其實我沒那麼喜歡周星馳,周星馳主演的電影中我最喜歡《威龍闖天關》和《濟公》,風格沒那麼多屎尿屁,內容也比較正向一點,我後來才知道那是杜琪峯導的。
香港不像好萊塢電影產業分工精細、按步就班的工作排程,它彈性的作業方式和一人多工,以小成本帶來高收益,久之成為香港電影特色。當時香港電影最大市場在台灣和東南亞的華人市場,甚至為了符合當地電檢制度製作不同結局版本和片段。《賭俠2之上海灘賭聖》裡的女主角甚至有不同人的版本,現在我們最常看到的是鞏俐版,但實際上當時台灣不許電影裡有大陸演員,王晶導演便另外拍了方季惟版本。如果仔細看劇中鏡位設計的話,就會發現男女主角很少同框,即是為了方便日後剪接不同女主角畫面。
在追著收益和賣埠的製作環境和九七回歸的焦慮之下,杜琪峯和韋家輝在1996年逆風成立了銀河映像,處女作《一個字頭的誕生》沒有大堆頭的大明星、實驗性的顛倒拍攝手法、兩段式平行世界的黑色幽默劇情註定賠錢。我從來沒在第四台看過這部電影,後來好不容易在網上一睹內容,非常喜歡。
劇情描述古惑仔阿狗面臨抉擇,劇情呈現了兩段不同選擇的結果,片尾再拉回片頭阿狗去算命攤批卦時的內容,觀眾才知道片頭阿狗算命時聽到什麼。
算命師告訴阿狗:「老實說,這是一個關口,你千萬要小心。你可能因此而花開富貴,亦可能全軍盡歿。過不了這一關你就好仆街!過得了的話連樣子都不一樣,到達另外一個層次。」
阿狗問:「哪邊花開富貴哪邊全軍盡歿?」
算命的說:「這不是個問題,台灣大陸也不是問題。問題在你的心,你的氣色亂七八糟的,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富貴失敗在於你是否找回自己了,明不明?在於你自己想做什麼樣的人。」
我被整部戲的荒謬劇情走向逗得開心不已,最後卻被「在於你自己想做什麼樣的人」醍醐灌頂,看似胡鬧的劇在巧妙的設計之下讓人回味無窮。我非常喜歡宿命論的安排,這是韋家輝編導的風格,後來幾部如《大隻佬》、《神探》都有類似的色彩。
我最喜歡銀河映像的動作片,沒有太多台詞,標誌性的演員走位和迴盪的子彈射擊聲,一看到就知道是銀河映像出品。如果你問我,我可以立刻口沫橫飛跟你細數我最喜歡哪些畫面。但是他們也與大明星合作拍了許多賣座經典,像是劉德華和鄭秀文一系列的合作《孤男寡女》、《瘦身男女》、《龍鳳鬥》、《盲探》,又或是歡樂賀歲片《嚦咕嚦咕新年財》,同時他們又實驗了歌舞劇如《鐘無艷》、《男歌女唱》、《華麗上班族》等等。由韋家輝定錨銀河映像的方向,杜琪峯帶領整個團隊前進,即使香港影視產業沒落外移中國,他們依舊採取「用賣座的片子養自己想拍的片子」方式固守一票如我包容他們試誤的銀河迷。
銀河映像的起點就在觀塘的潤承大廈,我懷著朝聖的心情前來,瞥見大樓還用拉閘式貨梯,那個貨梯曾經在《PTU機動部隊》出現。一個衝動之下我差點就要上樓了,警衛看我折返,問我去幾樓。我笑著搖頭,裝沒事退了出來。如果我再多點勇氣直接上樓,會發生什麼事呢?我拍完鑲在大樓外的銅製招牌,實在不太想離開,但是鴻圖道往來忙碌的車輛逼我移步,我只好走到潤承大廈對面望著。我沒有意識到這種行為簡直是跟蹤狂,但沒做過這種瘋狂事的人一定不懂粉絲的心情吧!
銀河映像在資金克難時將大樓充作片場,我猜想哪一樓是會議室,哪一樓是充作《大隻佬》裡警察追捕縮骨南亞人的辦公室。這麼多偉大的作品是在如此不起眼的大樓裡創作出來的,我感嘆著。
我想像戴著墨鏡的杜琪峯一身黑,嘴上叼著一根雪茄,神情悠閒地踏出大廈口。是說他們最近跟古天樂很多合作,那麼出現在大廈口的會是古天樂?我在對面站了好久,想像自己運氣好堵到偶像。當然我沒有這麼好運氣,反而是大樓陰影下站久了,冷風吹到我一時尿急。
難得天氣好,我想多看點藍天,毫無計劃搭上觀塘往北角的船,天知道我連北角在哪都沒概念。分成兩層的小船上沒幾個人,我在上層座位吹著海風,望著藍天白雲和維多利亞內港,照在船身上的陽光已漸漸轉成金黃色了。我想起《金枝玉葉2》方艷梅離開香港搭船時,阿O跟她的對話。
「為什麼每次離開一個地方,都要搭船?」阿O問。
「坐船離開那個地方,可以看久一點。」方艷梅說。
「看什麼?」阿O又問。
海風吹著兩人的髮梢,方艷梅只笑著,搖頭不語。
原來北角在銅鑼灣附近,而且設有地鐵站。但是我和方艷梅一樣想看久一點,不顧腳底板已經發疼抗議,仍決定繼續散步下去。我在北角買了顆剛出爐的蛋塔,一路拎到銅鑼灣。天色已黑,我站在天橋上品嚐蛋塔,望著狹長的叮叮車在專用車軌上來回,金色、紅色車燈彙集的車流緩慢流動,紅燈一亮車流暫停,換成橫過馬路的人流。嗯,這蛋塔簡單但美味,令人回味再三。當我聚焦在這顆甜膩可愛的甜點時,香港的川流不息完全與我無關,有一種安全的疏離感。
跨出香港的觀光景點後,發現她某些令人意外的寧靜與生命力。縱觀不同時期從中國移入的人、從東南亞來的人、從英領時期留下的人……這麼多人前仆後繼湧入這個天地,為了尋求一個比故鄉發展更好的機會,想辦法立足並努力在競爭裡出彩。美麗的金色車流是由一輛輛滿載故事的車子匯流而成的,我不喜歡擁擠的市容,但這個念頭讓這座他城變得很有生命力。
藍天白雲如虛晃一招,隔天又是烏雲密佈的陰天。
難得晴朗遊興大開,勉強行軍讓我的腳疼痛不已,左眼的下眼瞼也長了奇怪的腫粒,害我淚流不止。出發之前讀了《四分之三的香港:行山‧穿村‧遇見風水林》,一直想找一天去郊外走走。既然身體狀況不佳,還是在油尖旺這帶打混就好。
在異鄉有可靠的朋友如擁千軍萬馬,我向妮可傳訊問預約眼科的程序,網上選定眼科診所後便直接前往。眼科櫃台人員告訴我醫生下午才看診,我先預約再前往重慶大樓換港幣。海外沒有像台灣有這麼好的健保制度,我在紐西蘭聽說看蛀牙要三千塊已經驚呆了,要在香港看醫生還是多備點港幣在身上才好。
剛走進昏暗的重慶大廈已經有冒險的感覺了。
事前聽過許多關於重慶大廈的傳聞,火災、非法移民、價格低廉但龍蛇雜處的背包客棧、強暴案等等,我走進重慶大廈之前已經將警覺升到最高。即使是白天,室內燈光依舊昏暗,我拉好自己的背包,穿過走廊迅速找到換匯所。儘管如此,我還是被食物香味給吸引,跟一位南亞小販買了油炸咖哩餃。覺得好吃,忍不住再回購了一個。黝黑的年輕小販見我回購,濃眉大眼泛出了笑意,是一大早幫他開市所以開心,還是自己的商品被肯定而開心呢?
我們很少在台灣聽到「南亞人」這個稱呼,我是在香港警匪電影裡認識了南亞人的說法,通常是用在「嫌犯為南亞裔男子」這種情況。南亞人泛指南亞民族,可以指巴基斯坦、印度、尼泊爾、不丹、孟加拉、斯里蘭卡等國家,是香港少數民族的最大宗。南亞移民與英領時期的歷史有關,香港開埠期間英國殖民政府為了鞏固治安,從印度調派人員到香港,許多南亞移民跟英軍一起入港。97年主權移交中國以後,部分落地生根的印度移民還是選擇留在香港,與其他陸續移入的南亞移民形成香港少數民族佔比最大的族群。由於膚色、語言和文化上的差異,讓南亞裔移民即使進入第三代,仍舊面臨種族歧視的問題。重慶大廈接納了亞非各國的小販、勞工、過期滯留旅客,成為社會底層南亞移民的去處。有人形容重慶大廈的氛圍就像國際版的九龍城寨,王家衛就是因為重慶大廈混亂又神祕的形象,拍攝了《重慶森林》。
自從我當過紐西蘭的廉價勞力之後,稍稍能體會移工在異鄉的心情,對底層移工的處境有更多的同情。如果可以,沒有人不想待在家鄉生活。懷著賺更多錢的心情來到異鄉,忍受著惡劣工作環境和低薪剝削是常態,而人們習慣區分我族與異族的現實面更是考驗意志。多元文化社會的真諦在於認知差異、接受差異、尊重差異,嗯……這樣說似乎太教科書了。其實只要想著「大家都一樣是人」,應該都能見怪不怪了吧!
當我徒步到九龍公園一帶,發現有博物館可以免費參觀,不小心在那裡耗了一整天。在博物館裡第一次有系統地認識香港,了解移民們帶進來的特色文化如何成為香港特色、也跟著走過一遍香港的前世今生。我第一次知道香港在二次大戰時期曾被日本殖民過三年八個月,殘酷的武力統治手法如東亞其他飽受其害的地區一般。展覽區複製了日本軍民政部部長聲明,內文義正言辭地宣告日本帝國為了保護東亞之和平,驅趕英國保護香港為師出有名的義舉。字字句句顯示外交辭令之巧妙,看得我瞠目結舌。
館內的香港史停在一幅照片前,是江澤民和董建華拉著「香港明天更好」的書法橫幅。香港主權回到中國手上已經十八年了,不知道香港人現在怎麼看這六個字。我做為一個港片迷,最具體感受到的是香港電影榮光不再。固然現在面向一個更大的中國市場,然而你不斷忍耐、修正甚至試著融入,卻發現自己到頭來終究是異鄉人。
下午沒什麼去處,在油麻地一帶晃晃,看看廟街,也逛逛書店,最後我還是回到中國冰室。在二樓找個舒服的位子,點杯奶茶寫點東西,安安靜靜和自己相處。奇妙的是,好像因為去博物館看了有營養的東西,左眼病況改善很多。我請妮可幫忙去電眼科直接取消預約。
我和妮可約了晚上見面,本以為可以約個晚餐,結果她要加班。晚餐不知道要吃什麼,人在廟街附近只想到煲仔飯,想換別的口味。邊走邊找,終究還是回到廟街附近,走進一間髒髒舊舊的燒臘店。一時半會兒不會點餐,老闆說了老半天我聽不懂,便指著燒肉問多少。他回我七十五。
什麼呀?又不是台幣,燒肉飯要七十五元?
我不想跟老闆雞同鴨講,還是點了燒肉,盡量找個不油膩的位子坐下。要是他收我七十五元我也認了,就當作拿省下的醫藥費吃飯吧!我惦記著七十五元,努力把所有飯菜掃得一乾二淨,結果買單時是四十一元。
我側著頭想,還是沒搞懂老闆到底在跟我說了什麼……總之我身體欠佳,不想消耗太多力氣在溝通上,就這樣吧!
我在晚上十點才見到妮可,她只是撥空出來見我,稍後還要回公司。我們在佳佳甜品吃了暖呼呼的薑汁湯圓,聽她聊聊從紐西蘭渡假打工回來以後的事。
妮可會去紐西蘭渡假打工,是想給自己一個喘息的時間。由於老闆信任和她本身任勞任怨的個性,總是加班到三更半夜,維持這個狀態好幾年了。好不容易決定離開香港放自己一個長假,讓我們在紐西蘭南島奧瑪魯(Oamaru)相遇。然而她回來後還是選擇原來的工作,又回到把生命燃燒殆盡的生活模式。我問她為什麼,她說:「我有經濟壓力。」
一個甜品的小聊結束,她得回辦公室做最終收拾。除了叮嚀她回家小心之外,我沒再多說什麼。我想道理誰都懂,在不是真的清楚對方狀況下,我也怕我廉價的關心或是不負責任的建議會讓人感到壓力。即將進入深夜的彌敦道上變得稀疏冷清,終於有一點冬夜的樣子。我們彼此微笑揮手,說好明天與紐西蘭飛回亞洲的丹丹會合。我回到那間簡陋到無法給予任何正面評價的旅舍,在床板上裹著單薄被單,努力讓自己溫暖起來。妮可提醒我現實生活的沉重,我想起自己任性且虛幻的韓國留學夢,覺得自己浮萍般的人生可悲得無以復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