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過卓別林的《淘金熱》與跨年人潮有這些共通之處,但聽著酒保的抱怨,倒是想起這城裡常會見到的外籍勞工和幫傭。我讀過一些資料,知道這些從東南亞到這城工作的外籍朋友,在家鄉可能也有不錯的學歷,他們願意離鄉背井出國工作的原因,除了母國的就業環境及經濟狀況不佳之外,不也是因為覺得在這裡能夠找到某種想像中的夢?
又或許那是種人類歷史中並不罕見的集體癲狂,在大多數人依著不同目的卻做出相同決定之後,無論個人有意願或沒有意願,都會被捲進那個渦流,隨之旋轉,隨之迷亂;大多數人會在隨波逐流之後往黑暗中心無盡沉落,但也有少部分人撐過幾個渦漩,當真找到一方堅實的立足之地,開始長出全新的未來。這種找到嶄新起點的虛妄允諾,可能才是人們寧願自斷根基、放手讓瘋狂的時代洪流將自己帶往未知的原因?
話說回來,我也知道,到這城找出路的外籍朋友,與當年湧到阿拉斯加淘金的狂熱分子並不完全相同。
上個世紀的淘金客大多數來自社會的中下階層,沒有什麼後路,所以賭命到阿拉斯加碰碰氣;外籍朋友們並不打算到一個窮山惡水的極北之地工作,也沒幻想要一夕致富,相反的,他們認為這城是個較安全、穩定的所在,掙的錢不會太多,只是與故國相較,這城已是一方夢土。
那麼,我又如何呢?我沒有記憶、原來就不確定自己根植何方,但也絲毫未被這些一窩蜂的狂熱感染。我的人生早就重新開始了,但我究竟打算朝哪個方向走去?
看完《淘金熱》,我喝完第二杯威士忌,趴睡在吧檯的那名女客一直沒醒。酒保伸了個懶腰,「幫我一個忙吧?」
沒問題,我點點頭。
「我得把店裡清完才能回去睡覺,不過我女朋友喝多了,根本叫不醒,她睡在吧檯,我待會兒不好做事。」酒保從吧檯抽屜裡拿出鑲著銀色標誌的鑰匙搖控器,「我的車停在後巷,你知道的,那部灰色的Swift,你先幫忙把她載回我家,我收拾好了會騎她的車回去。」
「新女友?」原來我身邊的睡美人是酒保的女友,我沒見過,不過倒不意外。酒保喜歡胸部飽滿腰枝纖細的辣妹,不過每段感情都不長久;從我知道她是個女同志之後,她更換女友的次數已經多到我懶得算了。
「幾個小時前剛認識的,還不知道值不值得交往。」酒保瞥見我嘴角掩不住的笑,兩眼一瞪,「別告誡我說什麼感情要長久經營,這話和我爸要我去找個男人一樣,聽了就煩。」
當初老闆只幫我準備了身分證和健保卡,沒給我駕照,我也一直沒去考。我還記得怎麼開車,有時也會開公司的車去辦事,不過因為無照駕駛,所以總是很留意路上有沒有交通警察。這種時候路上應該有不少臨檢,我又喝了兩杯威士忌,如果被交通警察攔下,無照加上酒駕,麻煩很大。
看我皺眉,酒保眨眨眼,「擔心酒駕問題?我很清楚警察臨檢的路線,照我說的方法走,絕對不會遇上。」
不只這個問題。我搖搖頭,酒保笑了,「也別擔心你沒駕照的事。」
我一愣。酒保怎麼知道我沒駕照?
8.
「大約兩年前,我從一個中間人那裡領了一個案子,要替某人假造身分。」酒保把長髮束成馬尾,「中間人說,委託人只需要身分證和健保卡,所以我也只駭進戶政機關和健保局的資料庫新增紀錄。一分錢一分貨,委託人沒說,我絕對不會主動奉送。」
想來這也是老闆替我準備新身分的方法。花點費用找資訊掮客,掮客聯絡有相關技術的駭客,請駭客進入資料庫,根據老闆提供的資料替我建立新身分;只要我申請掛失重發,就能領到「真的」身分證和健保卡。
「後來你到店裡來,聊到你的名字時,我有點起疑。不過因為那個名字很常見,所以我那時還問了你的生日和星座。」酒保道,我記得這件事,點了點頭。
「名字和生日都符合,我知道你就是那個需要假身分的人;」酒保看著我,我眨眨眼,有點訝異。我雖然知道酒保是個駭客,但沒想過她就是幫我製作新身分的人;照酒保的說法,她早就知道我的身分是她假造的了,不過相識的這段日子裡,她從沒問過這件事。
大約是看出我有點疑惑,酒保笑了笑,「做我這行的都知道,每個人要換身分的理由各有不同,但我們完全不需要知道,所以我從沒問過。直到上回你救了我。」
攝影:吳政樺、臥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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