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5(3)
女歌手用吸管喝著剛端到面前的黑麥汁,老酒保再一次慎重的問我:「只有Asahi生啤酒,要嗎?」
我點頭。
老酒保轉身隨意拿了一個倒蓋在乾墊子上的大啤酒杯,從高壓酒桶注入啤酒時又插上一句,「原來你們認識啊。」
「我們不熟。」我跟女歌手幾乎同時的說。女歌手為這樣突發巧合吃驚的看向我,然後露出牙齒傻笑著。原本就是一雙小眼睛的她,笑起來幾乎就看不到黑色的眼珠子了。
「不熟怎麼會坐在一起聊天?」老酒保把滿滿的大啤酒杯放到我面前。
「酒館本來就是為了這樣才存在不是嗎?」女歌手說:「如果只想跟認識的朋友喝酒,買回家或在朋友家喝不就好了?」
我覺得她說話帶有南部腔的口音很有意思,尤其在每個段落的字尾都會刻意夾著O的音。老酒保則讓我意外的看起來像很懊惱原先說的話。
我一口喝下三分之一啤酒就放下大啤酒杯認輸了,喉嚨一陣燒灼感令我難受的體認到一口氣喝乾大啤酒杯是一件很自虐也很幼稚的行為。
不知道老酒保眼中的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只見他對我皺眉頭之後就把頭湊到女歌手的耳邊,用故意讓我聽到的小音量說:「妳的三號男朋友?」,說著同時又看了我一眼。
「不要亂講好不好,」女歌手像生悶氣的說,「而且我還不知道怎麼稱呼他……」
經女歌手這樣一說,我才意識到自己也一樣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確定老酒保像自討沒趣的去忙自己的事以後,女歌手突然舉起左手磨蹭起另一邊的肩膀,她的眼睛瞇到看不見眼珠子的看向我:「請問,我要怎麼稱呼你呢?」
我思考了一下,說:「阿東。」
「幹嘛搞的神祕兮兮的,我想知道你的本名哦。」
「叫阿東就行了。」
「喔。」女歌手吸一口黑麥汁,含在嘴裡。
「那妳叫什麼?」我問完,等她把黑麥汁吞下去。
「叫我流浪就行了。」
「流浪?」
「這是我的藝名哦,我自己取的。」她又吸口含在嘴巴。
「哪方面的藝名?」
「Deep。」
我又喝一大口啤酒,結果忍不住連續打了好幾個嗝,「抱歉。」
女歌手搖搖頭,又吸了一口黑麥汁,一樣含在嘴裡。
「別人都是這樣叫妳嗎?」我說。
「一般正常人應該都會先問『Deep是什麼?』,或者是『跟Deep有什麼關聯?』之類的問題吧?」
「我比較想知道的是,」我放下原本要再喝一口的啤酒杯:「為什麼樂團會取名叫Deep。」
女歌手這回直接把黑麥汁吞下去,也沒馬上回應我的問題,眼睛不自然的張著大大的皺出細紋,讓我忍不住笑出來。
「是因為AJICO的關係嗎?」我說。
「只能說,一半是,」女歌手斷斷續續的,像思考著說明的用詞:「大家,都是因為,喜歡AJICO,所以才,相互認識的……故事有點長,要聽嗎?」
把僅存的啤酒喝光,「妳說重點就好,」我忍不住打一個嗝,然後強調:「說簡單一點。」
「你先說,你是怎麼認識AJICO的。」
「很久,很久以前……」我停止幾秒鐘,把手靠在桌面撐住下巴,回想了一下,「我在『音樂與人』的雜誌上看到他們的訪談。」
「音樂與人?」
「妳聽過這本雜誌嗎?我印象中第一個上雜誌封面的台灣人是伍佰。」
女歌手搖搖頭,把剩下的黑麥汁喝光。
「那是一本以訪談音樂創作者為主的雜誌,」我老實的說,「看那些聽都沒聽過的音樂人訪談其實挺無聊的。」
「現在還有出刊嗎?」
「有,不過很久前就停止發行中文版了。」
「喔。」女歌手撥弄著瓶子,一面說,「所以你是看了AJICO的訪談覺得很有意思,才去聽的嗎?」
我喀噗的笑出來,女歌手也跟著仰起嘴角。
「啊唉……不是嗎?」她說。
「其實啊,」我忍住想笑的情緒,「是因為照片的關係。」
「照片?」
「就是雜誌上的一張訪談照片。」我說,「那張照片裡的女主唱,看起來就是一副長期吸毒的臉色。」
女歌手一副不知道該不該笑的表情,然後笑了一下。
「所以我就很好奇這女人能唱出什麼樣的歌聲。」我說完,女歌手「喔。」了一聲,還是一副不知道該不該笑的表情。
「換妳。」
女歌手像突然忘記自己原本要說什麼似的陷入沉默。我示意老酒保再來一杯啤酒,也問了女歌手要不要再來一瓶黑麥汁。她點點頭。
「我這裡,」老酒保慎重的問我,「只有Asahi生啤酒,你要嗎?」
我也慎重的回應:「這是你那個年代的泡妞伎倆嗎?」說完,女歌手跟老酒保不約而同的笑出聲來。
「現在也沒人講『泡妞』了吧?」老酒保把新的瓶裝黑麥汁放到女歌手面前,並收走空瓶子跟酒杯。
老酒保把盛滿的啤酒放到我桌前時,我指著天花板發出散碎渙漫的鋼琴聲,隨口問:「現在播的是德布西的音樂嗎?」
「很像嗎?」
「曲風很像,可是我沒聽過。」我這樣說,老酒保像可以理解的點點頭。
「這傢伙確實老幻想自己就是德布西轉世。」說完,老酒保又開始忙著招呼其他酒客,結果我還是不知道這首鋼琴曲子是誰作的。
我喝著第二杯啤酒,然後看著酒杯外凝成的小水珠滑落到木紋桌面,突然也不知道要聊什麼,女歌手也靜靜的喝第二杯黑麥汁,然後她說:「你知道青春電幻物語這部電影嗎?」
「很久以前看過,不過劇情忘得差不多了。」
「那你還記得什麼?」
我想了一下,說:「你發芽。」
「你發芽。」女歌手開心的跟著我說一遍。
「很實用的一句話,去沖繩玩的時候會講這句話就夠用了。」
「欸?你就只記得這句話喔?」女歌手笑得眼角浮出淡淡的魚尾紋,「虧你還知道德布西。」
「妳不是要開始講妳怎麼樣認識AJICO嗎?」原本想這樣說,不過算了。我喝著啤酒,讓她繼續說。
「你真的……就只記得『你發芽』這句話嗎?」
我點頭。「那是我唯一覺得好笑的地方,所以就記到現在。一方面也是因為那是很久以前看的關係。」
「喔。」
女歌手低著頭像不知道該不該接下去說些什麼,也不喝黑麥汁,我舉起酒杯要再喝一口之前反問她,「妳什麼時候看的?」
她歪著頭想了好一段時間,然後還是無法很肯定的回答:「大概三……四、五年前的時候……」
「我國二的時候看的,」我思考了一下,「距離現在應該剛好十年。」
「剛上映的時候看的?」
「應該吧,不過我看的是盜版VCD,影片品質爛到很像早期的A片那種,整個畫面也晃來晃去的,」我停下來喝一口啤酒,「還會聽到有人一直在狂打哈欠,次數多到……就好像本來就理所當然的依附在電影本身那樣。」
「所以你對這部電影的印象除了『你發芽』之外,就只剩下打哈欠嗎?」
「可以這麼說。」我說。
女歌手沒良心的笑了起來,她喝了一口黑麥汁,說:「你怎麼弄到的?」
「那個時候在夜市就算公然擺攤賣盜版VCD,警察也不太管。」
「花錢買的?」女歌手問。
「說是買的其實也不太正確,」我喝一口啤酒,「那攤的老闆說只要買三片就送一片,『青春』就是免費附送的。」
「所以……你買了什麼?」
「一片侏儸紀公園三、一片是成龍主演的好萊塢喜劇動作片,還有一片是年代比較久遠的越戰片,片名我忘了。」
「你們男生好像都很喜歡看戰爭片喏,到底是為什麼呢?」說完,女歌手開始對著黑麥汁的吸管吹氣,氣泡穿破黑麥汁的表面發出咘嚕咘嚕的聲音。
「我想,應該只有在青春期的時候比較喜歡吧?不知道為什麼,過了青春期以後我就不太看戰爭片。」
女歌手應付的「喔」了一聲後,接著像難以啟齒的一本正經的看向我,「畫面是不是都看起來像早期的A片?」
「原來妳就只關心像不像A片啊?」我說完,女歌手笑著點點頭,然後又繼續對著黑麥汁吹氣。
天花板發出的像德布西的音樂沒了,換成了老牌黑人爵士歌手BBKing的音樂。
「欸,我跟你說。如果不是因為……」突然她說,然後一面解下水藍色的塑膠錶帶,開始把玩起手錶。「我看了青春電幻物語,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AJICO的存在。」
錶框的大小,與女歌手消細的手腕呈現出不自然比例的巨大,鐘面我現在才看出來是一隻穿著藍天色水手服的唐老鴨圖案。
「所以妳很感謝這部電影嗎?」我說。
她眼神像魚一樣的緩慢點了兩下頭,「沒看這部電影的話,應該就不會聽到AJICO的歌,我大概……也不知道現在的我會是怎麼樣。」
「電影裡面出現AJICO的配樂嗎?」
「唔,裡面真正稱的上電影配樂的大概只能算德布西的音樂吧……」女歌手不確定的說。
「所以是裡面有提到AJICO這個詞嗎?」
「沒有提到AJICO。」
我舉起酒杯慢慢的把剩下的啤酒喝乾,等她說下去。
女歌手時而轉著玻璃瓶子,時而小口小口的喝著黑麥汁,慢吞吞的說:「一開始的時候大家都在網路上討論關於莉莉周周的真實身分,這個橋段你還有印象嗎?」
我看著天花板想了一下,搖搖頭。
「裡面有一個人就提到UA。」女歌手說。
「UA?」
「就……你說的那個,看起來像長期吸毒的人。」
「妳是說AJICO的女主唱嗎?」
女歌手點點頭。「然後呢?」我說。
「之後我就開始聽AJICO的歌,我說完了。」
我愣了一下,「就這樣?」
女歌手點點頭。
「感覺……」我說,「是不是好像最關鍵的什麼,妳沒有說出來……」
「是你要我講簡單一點的不是嗎?」
女歌手擺出無辜的臉,我無話可說。
突然一股溫熱感在我的背部擴散開來,我反射的轉向身後。
一個看起來像高中生,整顆頭卻徹底的染成金灰色的年輕人,起先與我四目交對幾秒鐘,我無法掌握自己現在的表情,只見對方先開口連忙對我說了幾次道歉後,才遠離我背後走向吧檯另一邊。
於此同時老酒保拿出了一本黃色資料夾的冊子與原子筆,示意那個年輕人在上頭簽名,然後老酒保指著表演區說明著什麼,我也跟著對望過去才發現那裡已經有三個人在做演奏前的準備作業。
坐在鼓組的人一直在調整腳踏鈸、小鼓和落地鼓的位子高度,另外兩個人則蹲在音箱前面討論著什麼。
老酒保拿起黃色資料冊再次確認一遍後闔上,然後對著年輕人這樣說:「你今天運氣還不錯。」
像高中生的年輕人抿著唇微笑一下,轉身走向表演區。
「欸?今天Live music時間……是不是提早二十分鐘?」
聽到女歌手突然這樣講,老酒保作勢抬頭看一眼牆上的掛鐘,漫不經心的回答說那是他們才有的特權,然後反問她要不要再來一罐黑麥汁。
女歌手搖搖頭以後開始變得靜靜的慢慢喝著還剩半瓶多的黑麥汁,而且是用非常緩慢的速度喝著,臉上一副「就只想敷衍我是嗎?」的神色。
「他們,應該都還未成年吧。」我說。
「你看得出來?」老酒保說的時候表情沒有一絲驚訝,只見現在他看起來有點閒得發慌似的,「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這種場所是禁止未成年進來,被查到可不是開個罰單就能了事。」
聽老酒保這樣講,我反而懶得追問下去了,連搭腔都懶。
「別誤會,」老酒保還是自顧的像要澄清什麼的手指著表演區的方向說,「我可沒被那群看起來像不良份子的年輕人脅迫,是我心甘情願讓他們來表演,而且他們根本也不是什麼不良份子,只是看起來很像,我是說給人的第一印象很像……」
我猜想也許老酒保是希望我開口問「為什麼要冒風險讓他們進來表演?」之類的話,也大概能推測出他可能的答覆內容。我笑而不語,只見老酒保好像有些落寞的轉過身去,走到唱片機時把頭轉向牆上的掛鐘,然後把還在播放BBKing的音樂關掉。
音樂一停止,身體就不自覺本能的把注意力轉移到表演區上。整顆頭染成金灰色的年輕人開啟麥克風電源以後,一面重複念著Test,並用指尖輕輕拍打麥克風的蜂巢圓頭,音箱同時發出低沉的咚咚咚……
年輕人停下動作以後,只見他若有所思的呆望著遠處的天花板幾秒鐘,期間反覆深深吸氣,然後從地上拿起寶特瓶喝一口水,並確認了其他樂手的狀況,接著他對坐在鼓組的人做了個暗號。鼓手高舉雙手敲響鼓棒,以四分音符的節奏引導整首歌的正拍。
前奏音樂響起沒多久我就聽出來這首歌是張雨生在一九八八年大學獨立樂團時期,拿下第一屆Yamaha全國熱門音樂大賽冠軍的得獎曲Heaven On Fire。
這是一首即使幸運活過張雨生那個風光年代的忠實歌迷也未必知道的歌,更別說現在站上表演台這一群對張雨生的死不會有任何感覺的九零年代後期才出生的新鮮人。
金灰色頭髮的年輕人歌聲不若張雨生高,並且有多餘的厚重感,但這與歌唱技巧無關。
期間我問了老酒保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他們是第一次表演嗎?老酒保答是,然後反問我感覺怎麼樣,我說以未成年來說算厲害。第二個問題是警察每天晚上來臨檢的時間都是在十一點左右嗎?老酒保說通常都是在十一點以前,也有幾次是十一點之後才來,我說像昨天?他問我怎麼知道,我把昨天被警察開出一張一千五百元罰緩的怠速罰單的經過告訴他,老酒保反安慰我說幸好昨天我沒有喝酒。第三個問題是剛才老酒保對著年輕人這樣說:「你今天運氣還不錯。」指的是哪方面的運氣不錯?
老酒保聽了這個問題時起先愣了幾秒鐘,然後才回憶起似的拉長音說那是因為今天剛好客人很少,年輕人第一次上台表演壓力比較沒那麼大。經老酒保這樣講我才查覺除了我跟女歌手以外現場就只有四位客人在場內,而且只有兩位客人在抽菸,空氣中菸味的濃度才不至於讓我感到身體不適。
老酒保接著說氣象預報好像有提到今天晚上可能會下大雨,雖然預報不一定準,畢竟沒人想要在喝得醉茫茫的情況下又被大雨淋的全身濕透,我反問這哪裡幸運?如果年輕人回家途中遇到大雨樂器被淋濕怎麼辦?老酒保聽了瞇起雙眼,接著認同我所說的似的默默的點頭。
不知道是不是老酒保說今晚可能會下大雨的關係,女歌手突然站起身,然後對我說她要回家了就付了錢轉身走向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