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長遊記】高大爺

【探長遊記】高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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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說,上次到山西五台縣佛光寺,他們晚上住在寺院山腳下二百米開外佛光村高大爺家,五六個男女同學排成一排睡在炕上,下面烤著柴火,外面冷颼颼的大冬天,冷空氣裡呼吸,氣息成了白靄霧氣,個個都成了吞雲吐霧的活神仙。其中一位同學,臨走還在佛光村買下了一座小宅院,只用了八千元人民幣,將這次行旅染上傳奇色彩。這件事不僅是村裡的大事,之後也成了佛光寺內內外外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故事。

 

佛光寺和佛光村都在同一個山麓下,山本來沒名字,因為寺廟在這塊土地香火傳承上千年,所以人們就管它叫佛光山。這山石頭多過泥土,土層也薄,種不了什麼莊稼,村裡的人頂多養幾頭牛。牛也不是用來耕地的,這個村子沒有平地,用不著耕牛,村人養的是乳牛或肉牛,牛肉和牛乳產量不高,所以村人都窮。八千元買宅子的事,很快傳遍了全村,不明究理的大嬸、老太婆都嘖嘖稱奇,疑惑怎有人要買這破院子?佛光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水只在井裡,路上都是牛糞,連柏油路、石砌路都沒有,一路山壑全是土,土得掉渣,一到晚上只有冷空氣,黑鴉鴉不見五指,除了空氣中的牛糞味,什麼都沒有。買宅子的傳言很快傳到寺裡,寺裡的人也愛說。其中一個說法是,宅院是一個台灣人買下的。其實台灣人只是這五六人當中的一個學生,跟著去的,因為鄉下沒受大環境影響,印象中台灣人都很有錢,就認為是台灣人買的,完全不知道台灣人已經沒那麼有富有了。買下宅子的其實是個大陸同學。

 

這次我們來佛光寺,買宅子的同學特地託我們從北京帶去兩瓶白酒給高大爺,一來感謝他當年的照顧,二來是他跟高大爺其實做了鄰居,高大爺幫他看房子。我們那天帶著酒走泥土村路去拜訪他,一開始撲了空。他家門口掛著樹枝,新摘的,好讓我們認出他住哪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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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長在佛光村。

 

高大爺本名高潤喜,今年七十有二,喜歡笑,一張嘴能見到他只剩一顆牙。他一個人住,我們走進他房裡,他掀開一玻璃,手指著一幅褪色的相片道:「我老婆,高血壓腦溢血過世。」他用手比了個八,意思是他做鰥夫至今已第八個年頭。我問,高大爺你寂寞嗎?高大爺衝我一笑,用晉北腔道:「一個人自由。」

 

 

高大爺就出生在大佛光寺寺院內。父母原來是給大佛光寺耕地的佃戶。大佛光寺離省城太原有167公里,地處偏僻,自北魏時期創建以來,靠的是自給自足。窮人給寺種地,交租,養活自己。高大爺的父母就是其中的佃戶,他們甚至住在寺裡,在寺裡生下了高潤喜。高潤喜在寺裡出生,在寺裡讀私書認字,也在寺裡長大,然後共和國來了,佛光寺成立了文物保護單位,僧人被迫離去,高潤喜也被送去了白石粉廠充當廚師,一做就做了四十三年才退休。無論高大爺遭逢什麼,他似乎總是笑咪咪的,一點也不執著,我在他身上沒有見到老苦、病苦、死苦、別離苦,亦不曾見到他任何怨憎。一切不能自主的,他都接受。當年與高大爺一同被趕出寺院的還有許多僧人,人民政府不信神佛,逼僧人還俗。屬於寺裡佃戶家庭的高大爺被視為農民階級,透過國家制度被安排在國營的白石粉廠裡幹活兒,高大爺是隨遇而安的人,嘻嘻哈哈的當了工人,若不是在白石粉廠當伙夫,他得一輩子給佛光寺當佃農。人民政府講究維護農民階級利益,消滅地主封建經濟,寺的土地被收歸為集體所有,高大爺反正在佛光山當佃農也種不出什麼東西,當廠裡的伙夫也沒什麼不好,起碼不用鋤禾日當午。僧人被迫出走,唯有寺廟裡長大的兩位小和尚給留了下來,然而這兩位僧人必須就地還俗,不許坐禪不許講佛法從事宗教活動,只協助文物管理。這次共和國滅佛保留了佛光寺的佛像,當作文物保管起來,也許成就了許多人的佛緣。而這兩位沒有離去的僧人一直在佛光寺裡待到上世紀九〇年代,最終也老死在寺裡,一千二百年佛光寺傳法弘佛的最後香火從那一刻起真正的熄滅。

 

 

佛光寺現存的東大殿(建於公元857年)是在唐代會昌毀佛(公元840~846年)後重建的。在那之後佛光寺香火傳承了近一千兩百年沒有間斷,直到篤信無神論的共和國時代才徹底停止。據說在唐武宗滅法之前,佛光寺曾有華嚴宗先驅解脫和尚(?~約654)在此出家。解脫和尚地在此修行整整五十年,未曾離開。他是華嚴宗的高僧,曾有佛學者七八百人跟他修習,盛況一時。在那之前五台山又是淨土宗祖師曇鸞和尚(476~542)弘法之地,傳說他亦是佛光寺第一位出家人。日本淨土宗淨土真宗(一向宗)均奉曇鸞為祖師和本師。唐代會昌滅佛前佛學各派百花齊放,佛家各宗派在此辯論,各有信徒,擠得各殿宇內外林蔭下都是人。唐武宗的滅法滅佛,讓全國僧尼還俗,摧毀寺廟,砸爛石佛像,熔化金屬佛像和佛鐘,將之變為農具,這些做法和後來共和國的滅神可互相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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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1月中國《人民画报》刊登的佛光寺相片。公有領域。

 

高大爺在外飄盪四十三年,從工廠退休後,又回到佛光寺,他笑呵呵,佛光寺是他的家,這是他的原籍地。他回來時,父母沒了,小時候佛光寺中的家園也不見了,他們一家住的那廂房給挪出來放佛壇,假裝供奉著佛。整座佛光寺早已人去樓空。高大爺每天都來寺裡轉一圈,這時高大爺又成了小時候的高潤喜,但他小時候打水的井,井也被封了起來。現在佛光寺是個文物保護單位,這些文物保管人原來都不住這裡,那個時代只剩老去的高潤喜和一堆寂寞的佛像和靜穆的殿宇。那代佛光寺的人都已消失了,憑空消失,沒有留下一絲痕跡。這讓我想起溥儀和他的紫禁城,紫禁城變成故宮博物院,就是溥儀也得買票才得入內參觀。寫在佛殿裡的古代題記從唐代留傳至今,梁思成藉此證實東大殿本體建築始於唐代。林徽因、梁思成和營造學舍來後八十年我來到此寺,那些題記字跡仍然清晰可見,但八十年前生活在此寺念經拜佛的人全沒了,高大爺的家人也全沒了。我沒看出高大爺臉上一絲埋怨或一絲哀愁,生活是如此美好,他有房有樹有朋友,他的房產不值什麼錢,他熱愛的是自由自在,早斷盡生死煩惱。

 

國營企業四十三年的勞動,高大爺現在每個月可領到二千九百元退休金,在佛光村連個商店都沒有,這筆錢根本花不完。他回頭看過往,既無晴也無雨,一切都不是他選擇的。一切不能自主的,他都接受。

 

他現有個小院子,他帶著我認識他栽種的植物。他書念不多,植物的知識倒很豐富。相對之下,我對周邊的蟲魚鳥獸花草植物全是陌生的,根本是個文盲。他指著細尖長條葉型的綠色植物,突然蹲下來,以土地當黑板,寫上「白玉鳳尾」,又指指旁邊的植物,擦拭前面寫的字又在地上寫著那是「荷葉蓮」,這是「卷丹花」。說來慚愧,我一株也不認識。他的花貓悄無聲息的走過來,張大口打哈欠,靜靜地看著我們。我問:牠叫什麼?高大爺本來站起來,我這一問他又蹲在地上用指頭寫著二字,我一看竟是:「毛虎」。山西方言聽起來像是「貓呼」。高大爺用兩指一比,八歲。我心裡一怔,這正好跟他髮妻過世的時間一樣長。

 

在五台山的每天早上,高大爺大約七點會發來一行SMS短信,問我們:朋友,吃飯了?這是飯吃不飽的一代人的慣常問候。我們走時,沒有再去看他,就走了。我們這一代人,人情淡薄,這讓我感到羞愧。但另一方面我又知道,高大爺就是佛光寺文殊殿裡的羅漢,早已進入斷盡生死煩惱的「無餘涅槃」的至境,又怎會在乎我們這些芸芸眾生心裡小小的波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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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看探長寫的架空歷史/偵探小說:《大稻埕落日》

 

封面圖片:雪中的佛光寺中東大殿。Chen Zhao @filickr  CC by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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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端的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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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大稻埕落日》描繪1963年,共產黨統治下的台灣,一宗離奇命案,一位台籍警探因調查本案陷入撲朔迷離的犯罪偵查旅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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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現在臺灣很紅的卜洛克要算是他們的後繼者,他也是寫作時程跨度比較大的職業小說家,從七十年代到前2013年,就算卜洛克筆下的紐約曼哈頓也有前後四十年的歷史變化。他筆下最出名的偵探馬修史卡德在這麼長的偵探生涯中搬過好幾次家。</p>
<p>「你最後一次見到死者是什麼時候?」幹警王勇趴在一疊筆錄紙上,手裡握著一隻筆,翹首望著證人,像是等著把刀俎下動物大解八塊的廚師。他自己有一杯茶,茶水已涼。還有一個菸灰缸,架著一隻燃著的菸,菸頭像是炸開的砲彈殻,冒著白霧,缸裡菸屍滿谷。辦公室的牆上有六個柱子,分別掛著六個木板標語,每個刻著三個字,分別寫著:「無火災、無積案、無土匪、無騷亂、無煙毒、無賭博」—— 這是十年前公安局在大躍進時期的產物。</p>
<p>她用那雙鷹般的眼神注視著會場的每個人。「依我看,在我們的革命隊伍裡不僅還有階級敵人,他們私藏著官僚資產階級的思想,他們為社會做出了錯誤的示範和引導,吃香喝辣,貪污舞弊,特權關說,完全失去無產階級幹部的紀律。他們這些上樑不正下樑當然就歪,讓心術不正的人覺得可以犯罪,有機可乘……」</p>
<p>過了馬路就到了目的地,老農熟練地下車,氣喘噓噓,停在路邊,架好車,他沒有鎖車,直接走到大門。往上看了一眼,扁額上刻著「大稻埕公安局」六個燙金大字,老農理理自己的衣服,拍了拍剛才弄髒的泥土,壯起膽子走了進去。</p>
<p>我一進到鮑曼珍本書店,女店員就親切地迎上來招呼,他們比第凡內珠寶行的服務人員還要漂亮,她們的美不在外表的裝飾,而在全身散發出來知識階層的氣質。其中一位應該是店長,黑人女性,原諒我的猜測,她大概三十八歲到四十歲初頭,服儀端裝,髮式整齊,一臉讓人會融化的笑意,滿滿的和靄,那一對黑眼睛充滿了真誠和完全地關愛,站在老闆的角度來看,大家都要搶有這樣魅力的員工。她不咄咄逼人,請我慢慢參觀,讓我隨時可以請她幫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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