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長遊記】高大爺

2016/06/30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朋友說,上次到山西五台縣佛光寺,他們晚上住在寺院山腳下二百米開外佛光村高大爺家,五六個男女同學排成一排睡在炕上,下面烤著柴火,外面冷颼颼的大冬天,冷空氣裡呼吸,氣息成了白靄霧氣,個個都成了吞雲吐霧的活神仙。其中一位同學,臨走還在佛光村買下了一座小宅院,只用了八千元人民幣,將這次行旅染上傳奇色彩。這件事不僅是村裡的大事,之後也成了佛光寺內內外外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故事。

 

佛光寺和佛光村都在同一個山麓下,山本來沒名字,因為寺廟在這塊土地香火傳承上千年,所以人們就管它叫佛光山。這山石頭多過泥土,土層也薄,種不了什麼莊稼,村裡的人頂多養幾頭牛。牛也不是用來耕地的,這個村子沒有平地,用不著耕牛,村人養的是乳牛或肉牛,牛肉和牛乳產量不高,所以村人都窮。八千元買宅子的事,很快傳遍了全村,不明究理的大嬸、老太婆都嘖嘖稱奇,疑惑怎有人要買這破院子?佛光村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水只在井裡,路上都是牛糞,連柏油路、石砌路都沒有,一路山壑全是土,土得掉渣,一到晚上只有冷空氣,黑鴉鴉不見五指,除了空氣中的牛糞味,什麼都沒有。買宅子的傳言很快傳到寺裡,寺裡的人也愛說。其中一個說法是,宅院是一個台灣人買下的。其實台灣人只是這五六人當中的一個學生,跟著去的,因為鄉下沒受大環境影響,印象中台灣人都很有錢,就認為是台灣人買的,完全不知道台灣人已經沒那麼有富有了。買下宅子的其實是個大陸同學。

 

這次我們來佛光寺,買宅子的同學特地託我們從北京帶去兩瓶白酒給高大爺,一來感謝他當年的照顧,二來是他跟高大爺其實做了鄰居,高大爺幫他看房子。我們那天帶著酒走泥土村路去拜訪他,一開始撲了空。他家門口掛著樹枝,新摘的,好讓我們認出他住哪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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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長在佛光村。

 

高大爺本名高潤喜,今年七十有二,喜歡笑,一張嘴能見到他只剩一顆牙。他一個人住,我們走進他房裡,他掀開一玻璃,手指著一幅褪色的相片道:「我老婆,高血壓腦溢血過世。」他用手比了個八,意思是他做鰥夫至今已第八個年頭。我問,高大爺你寂寞嗎?高大爺衝我一笑,用晉北腔道:「一個人自由。」

 

 

高大爺就出生在大佛光寺寺院內。父母原來是給大佛光寺耕地的佃戶。大佛光寺離省城太原有167公里,地處偏僻,自北魏時期創建以來,靠的是自給自足。窮人給寺種地,交租,養活自己。高大爺的父母就是其中的佃戶,他們甚至住在寺裡,在寺裡生下了高潤喜。高潤喜在寺裡出生,在寺裡讀私書認字,也在寺裡長大,然後共和國來了,佛光寺成立了文物保護單位,僧人被迫離去,高潤喜也被送去了白石粉廠充當廚師,一做就做了四十三年才退休。無論高大爺遭逢什麼,他似乎總是笑咪咪的,一點也不執著,我在他身上沒有見到老苦、病苦、死苦、別離苦,亦不曾見到他任何怨憎。一切不能自主的,他都接受。當年與高大爺一同被趕出寺院的還有許多僧人,人民政府不信神佛,逼僧人還俗。屬於寺裡佃戶家庭的高大爺被視為農民階級,透過國家制度被安排在國營的白石粉廠裡幹活兒,高大爺是隨遇而安的人,嘻嘻哈哈的當了工人,若不是在白石粉廠當伙夫,他得一輩子給佛光寺當佃農。人民政府講究維護農民階級利益,消滅地主封建經濟,寺的土地被收歸為集體所有,高大爺反正在佛光山當佃農也種不出什麼東西,當廠裡的伙夫也沒什麼不好,起碼不用鋤禾日當午。僧人被迫出走,唯有寺廟裡長大的兩位小和尚給留了下來,然而這兩位僧人必須就地還俗,不許坐禪不許講佛法從事宗教活動,只協助文物管理。這次共和國滅佛保留了佛光寺的佛像,當作文物保管起來,也許成就了許多人的佛緣。而這兩位沒有離去的僧人一直在佛光寺裡待到上世紀九〇年代,最終也老死在寺裡,一千二百年佛光寺傳法弘佛的最後香火從那一刻起真正的熄滅。

 

 

佛光寺現存的東大殿(建於公元857年)是在唐代會昌毀佛(公元840~846年)後重建的。在那之後佛光寺香火傳承了近一千兩百年沒有間斷,直到篤信無神論的共和國時代才徹底停止。據說在唐武宗滅法之前,佛光寺曾有華嚴宗先驅解脫和尚(?~約654)在此出家。解脫和尚地在此修行整整五十年,未曾離開。他是華嚴宗的高僧,曾有佛學者七八百人跟他修習,盛況一時。在那之前五台山又是淨土宗祖師曇鸞和尚(476~542)弘法之地,傳說他亦是佛光寺第一位出家人。日本淨土宗淨土真宗(一向宗)均奉曇鸞為祖師和本師。唐代會昌滅佛前佛學各派百花齊放,佛家各宗派在此辯論,各有信徒,擠得各殿宇內外林蔭下都是人。唐武宗的滅法滅佛,讓全國僧尼還俗,摧毀寺廟,砸爛石佛像,熔化金屬佛像和佛鐘,將之變為農具,這些做法和後來共和國的滅神可互相參照。

 

195201_五台山佛光寺

1952年1月中國《人民画报》刊登的佛光寺相片。公有領域。

 

高大爺在外飄盪四十三年,從工廠退休後,又回到佛光寺,他笑呵呵,佛光寺是他的家,這是他的原籍地。他回來時,父母沒了,小時候佛光寺中的家園也不見了,他們一家住的那廂房給挪出來放佛壇,假裝供奉著佛。整座佛光寺早已人去樓空。高大爺每天都來寺裡轉一圈,這時高大爺又成了小時候的高潤喜,但他小時候打水的井,井也被封了起來。現在佛光寺是個文物保護單位,這些文物保管人原來都不住這裡,那個時代只剩老去的高潤喜和一堆寂寞的佛像和靜穆的殿宇。那代佛光寺的人都已消失了,憑空消失,沒有留下一絲痕跡。這讓我想起溥儀和他的紫禁城,紫禁城變成故宮博物院,就是溥儀也得買票才得入內參觀。寫在佛殿裡的古代題記從唐代留傳至今,梁思成藉此證實東大殿本體建築始於唐代。林徽因、梁思成和營造學舍來後八十年我來到此寺,那些題記字跡仍然清晰可見,但八十年前生活在此寺念經拜佛的人全沒了,高大爺的家人也全沒了。我沒看出高大爺臉上一絲埋怨或一絲哀愁,生活是如此美好,他有房有樹有朋友,他的房產不值什麼錢,他熱愛的是自由自在,早斷盡生死煩惱。

 

國營企業四十三年的勞動,高大爺現在每個月可領到二千九百元退休金,在佛光村連個商店都沒有,這筆錢根本花不完。他回頭看過往,既無晴也無雨,一切都不是他選擇的。一切不能自主的,他都接受。

 

他現有個小院子,他帶著我認識他栽種的植物。他書念不多,植物的知識倒很豐富。相對之下,我對周邊的蟲魚鳥獸花草植物全是陌生的,根本是個文盲。他指著細尖長條葉型的綠色植物,突然蹲下來,以土地當黑板,寫上「白玉鳳尾」,又指指旁邊的植物,擦拭前面寫的字又在地上寫著那是「荷葉蓮」,這是「卷丹花」。說來慚愧,我一株也不認識。他的花貓悄無聲息的走過來,張大口打哈欠,靜靜地看著我們。我問:牠叫什麼?高大爺本來站起來,我這一問他又蹲在地上用指頭寫著二字,我一看竟是:「毛虎」。山西方言聽起來像是「貓呼」。高大爺用兩指一比,八歲。我心裡一怔,這正好跟他髮妻過世的時間一樣長。

 

在五台山的每天早上,高大爺大約七點會發來一行SMS短信,問我們:朋友,吃飯了?這是飯吃不飽的一代人的慣常問候。我們走時,沒有再去看他,就走了。我們這一代人,人情淡薄,這讓我感到羞愧。但另一方面我又知道,高大爺就是佛光寺文殊殿裡的羅漢,早已進入斷盡生死煩惱的「無餘涅槃」的至境,又怎會在乎我們這些芸芸眾生心裡小小的波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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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看探長寫的架空歷史/偵探小說:《大稻埕落日》

 

封面圖片:雪中的佛光寺中東大殿。Chen Zhao @filickr  CC by 2.0

 

譚端
譚端
大家叫我探長,我即不是真的警探,也不是私家偵探,只不過我在台北經營一家獨立書店「偵探書屋」,這間書店專賣偵探小說,座落在一個小巷子裡,亮著孤獨的燈。我生於嬉皮當道的年代,人生理想是一邊開書店,一邊寫小說,一邊喝著酒。我的黑狗,名叫阿嘉莎。我們每天睡在一起,行影不離,她是我的女兒。我是城市遊魂,經常在事件現場靜靜窺視世界的變化。我日益覺得自己孤單,我的時代已經逐漸崩塌,就像我的父母的時代一樣。我的身體也在崩潰,但我靈魂的意識卻日漸清晰。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當你看見自己逐漸死去,有過不曾有過,存在並不存在,意義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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