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主義仍不遺餘力滲透我社會,殺我同志,害我同胞,其心惡毒。我們應該全部團結在一起,結合群眾力量,檢舉任何可疑份子,清除治安障礙。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早日在毛主席的指揮下反攻大陸。 李振源單腳跪在屍體旁檢查。站在一旁的老農,這時已經累得有點吃不消,工作了一早上,又下水救人,現在有點頭昏眼花,畢竟還沒吃早飯。公安局的偵查員陸續到來,柯吉沒到。李振源感到口乾舌燥,宿醉的作用仍在持續,懊悔剛才急著出來忘了喝口水。昨晚跟柯吉鬥酒,柯吉現在還趴在辦公室根本起不來。總算擺平這外省人一次。總不能連續十幾次跟他拼酒都輸吧。第一次喝贏柯吉,李振源沾沾自喜。不過他隱約有點頭痛。柯吉這傢伙還真頑強!壯得跟頭牛似的。 眼下是一具男屍,面相和身材看去,年齡大約五十至六十歲。李振源用鋼筆掀開死者的左上衣口袋,有一包泡濕的解放牌香菸,剩下半包,泡得扁扁的。全身上下他大致看了一遍,沒有身份證明文件。衣服上也沒有任何標誌。河水臭味沾滿了死者,屍體半張著眼。李振源習慣看著受害人,他與死者四目相對了一會兒。靜靜的,好像他們認識似的。他看著他的身材,判斷即使不因泡水浮腫,這位先生也是肉比較多的。李振源有點難受,他站起來,叫其他同志依常規檢查。讓下面的人按流程進行,他告訴自己不要逞能。培養手下比讓自己威風重要。他自己往後退到了幾十米以外望著河水。 河邊很安靜,聽不到水流聲,除了風藉著芒草發出沙沙聲,就是蒼蠅飛來飛去,嗡嗡作響。李振源感到有點噁心想吐,現在被這賤蠅弄得更難受。只見他不動聲色眼珠跟著蒼蠅轉上轉下,足足有個兩分鐘,然後出其不意,神速出手,雙掌一合,只聽啪一聲,那隻蒼蠅就在他手掌心中成了一灘黑印。他把雙掌拍了拍,腳退了兩步,把那昆蟲的死屍打成碎片灑在草地上。他不自覺地念了聲阿彌陀佛,然後警覺,眼晴冷冷地看了四下,發現沒人注意。 李振源燃起一根菸蓋過河水的臭味,眼光落在河對岸的遠方。他看了眼手錶,早上九點,淡水河邊還有些風,即使有命案,河水亘古不變流經這片古地,仍是一幅悠然的風景。風徐徐吹來,皮膚感覺得到風在輕撫。風本身沒有聲音,吹過什麼,就發出什麼聲音。这景色不禁引起他的遐思。這條河跟以前就差很多,才四十年,已經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以前他還跟他哥哥下到河裡去抓魚,現在沒人會下水了,水太髒,河深不見底。 活在當下,他閃過這個念頭,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的宿醉給這心曠神怡的風一吹,稍微清醒點。他想起這陣子局長老是告訴他的那番話。「近來局面有點躁,應該會有更大的風波襲來。」局長警告他。「風波?」他皺眉頭,這十幾年他已經嚐過好多次「風波」,每一次他都快被拆成散架。 但昨晚喝酒之後,他決定對那些預言擺出自己的態度:「幹恁娘!」他想,恁爸有上天保佑。他的自信其來有自,五年前的反右運動、十年前的鎮壓反革命運動,建國以來的大風大浪他都挺過來了。 他在河岸踱步,一面注意聽著現地偵察的操作。 「後腦有被鈍器擊傷的缺口,背後有利器傷口三處。下半身無明顯外傷。」李振源看著警察陳志偉大聲複誦檢查結果。「呃~」這位同志遲疑的發出喉音,「等~等」。在他身旁蹲著是位女警同志,她拿著筆記本做記錄,也停下來等著。 「幹什麼?」李振源不耐地把臉湊過來。 「呃~~嗯~」陳志偉被科長一問,臉色猶疑,他心裡一急,更吞吞吐吐,「側面~這個傷口~可能~可能~」吞吞吐吐,好不容易才發出聲音:「傷到動脈。」李振源看著陳志偉,這位警察眉毛很濃,眼窩深,瞳孔黑而亮,天生皮膚黝黑。 李振源意識到這位警察己經到了他自身能力的限制,畢竟他受的訓練不足。李振源再次蹲下看了看死者,蒼白脖子上有一道非常漂亮的傷口,上頭已經完全沒有血跡,所以可以看到皮膚被利器利劃開過,但這利器相當的利,以致於皮膚又完美地密合回去,若不仔細還不容易發現這道長約三公分的切痕。李振源撥開傷口,看到連頸部氣管組織都利落地切開了。血都從這裡流光了。李振源眉頭一鎖,啥利器?若有所思,他把俯下的臉退了退,目光重新聚焦在死者的臉上,臉上有一些污泥,他用鋼筆再撥了撥,死者下巴有個明顯的痦子,一顆黑痔。他又看見半張開的嘴裡,有顆金牙。不循常,李振源这下大惊。這傢伙是什麼人?生產大躍進和恢復全台生產運動時,所有人都把家裡任何值錢的東西上繳了,鍋碗瓢盆,菜刀剪刀,時鐘手錶,耳環項鍊手飾金鍊,包括嘴裡金牙都要上繳,有一般金屬和貴金屬不拿出來的人,一旦被糾舉出來只能被說他們有私心,是小资产阶级的做派,那时的环境下,一定完蛋。就算那時沒有被發現金牙,反右運動中也容易給人資產階級的印象,也會完蛋。他把死者軍裝理了理,重新對正,看到被刀穿透的部位與傷口吻合。 李振源靜靜看著死者一句話不說。你是誰?有人要殺你,但你並沒有進行激烈反抗,你的衣服穿得整整齊齊被捅的?你為何跌在這臭氣沖天的河裡?誰在你背後捅了好幾下,又往你脖子上給你致命的一刀,這是兩把刀。是兩個人的合謀?你與他們有什麼恩怨? 雖然李振源推論是先殺人後棄屍,但還是要再確定一下,一分證據一分結論。「很好,陳志偉同志,你很仔細,發現這個傷口很重要。」李振源給了陳志偉肯定的眼神。「依常規拍照存證,送去停屍間,請法醫解剖。」李振源想確定看是生前溺水還是死後棄屍。 一位警察拿來玻璃水壺,裡面泡著溫熱的茶遞給李振源。 所謂玻璃水壺其實就是吃空的魚子醬罐頭再利用,上頭的俄文標籤已經撕掉,但是沒有撕乾淨,有一塊印子透露了瓶子的生世。李振源吸了口菸,大大喝了一口,吃到一片葉子,他吐到草地上。現在感覺好像回魂了。 看著這些第一人民警察幹部學校培養的警察,他覺得無奈。眼前送茶水的,是第一小隊的隊長王保國,刑事偵察科有四個偵察小隊,每個隊有一個一小隊長。小隊長都是黨員擔任。王保國,江西人,他最善長的是察言觀色,是個年輕的黨幹部警察。不論是幹部還是一般員警,李振源知道他們只是穿上制服、技術生疏的工人。但他現在的職務,不得不依靠這幫人。他清楚,要靠這些人,他必須訓練他們成材,他們的底子差。這點可不容易。他曾試圖去爭取挑選團隊成員,但組織上有自己的考量,这些人都是贫下中农出身,是推荐指派的人,他们要做社会的中流砥柱。他不能撼动政策。 「把死者的相片公佈一下,馬上就會有人相認啦。」站在一旁搜索地面的一位小個子警察名叫王勇的發出他意見。「這幾年人失蹤是常有的事。只要一動員人民群眾,呵,反正常常動員,呵呵,不是嗎?就能很快找出是誰。連他媽誰在街角偷小便,人民群眾只要一發揮力量就能找到事主。」大家一聽都笑了,知道他在暗諷前陣子民眾糾舉蔚為風氣,連隨地大小便也報告到公安局的事。王勇外型像個小老頭,臉上坑坑巴巴,看上去懦弱,平常就是個謹小甚微的傢伙,但是有時說話不經大腦,比較衝動。李振源弄不清楚他是怎麼熬過來這些年的。向他那樣的人很容易就被批鬥,換成是李振源自己,早就完蛋了。不為別的,就是自已的出身,說這種不經大腦的話,豈不被打小報告?但有一事使李振源改變了態度。他記得有一次在追捕....好像是第一小隊據線報去查看存放贓物的空屋時,巧遇罪犯,王勇倒是出人意表的英勇。對方拿著開山刀,出奇不意連續砍殺了兩位刑警。王勇見狀居然沉著冷靜,絲毫不畏懼,他倏地站在罪犯面前,兩人對峙了半晌,然後以誰也沒有看清的速度奪刀,三兩下把罪犯打趴在地,罪犯當場昏死過去。他輕鬆逮捕了襲警歹徒。這之前王勇從未提過自己出身江西武術家庭,打得一套精緻的法門拳。這傢伙儘管不太令人喜歡,身手還是可以的。 「公佈的事,要局裡開會討論,會不會引起公眾影響,這要考量。可不能隨便。」一個很有磁性的聲音突然傳到命案現場,除了李振源,其餘先到場的人都轉頭尋著聲音來源看去,只見一個方頭大耳的人笑容可掬的走進命案現場。「今年已有太多刑事案件。武裝搶劫層出不窮,匪幫強盗太多對人民新政權的形象有負面作用。」李振源聽聲音就知道是國字臉,主管政治工作的王志航同志來了。他是政治保衛科科長,是公安局裡最「黨」的人,滿口都是官腔官調。李振源轉過身,客氣的道:「王科長親臨前線。您消息可真靈。」想想免不了又是一陣官腔,李振源感到肚裡酒蟲又再度動了一下。這讓他自己驚訝不已。這比上次宿醉後酒癮犯得速度要快了許多。 「你們離開公安局,值班員警立案跑程序,報到我這來。一聽是命案,又不遠,就親自過來看看情況。」王志航笑著說。 「穿著舊軍裝,估計是個幹部。」 李振源斜了個眼意指死者,心裡想著要跟他聊什麼才不會被臭到。 「謀殺黨員,這可是重案。振源同志,還要靠你明察秋毫,盡早破案。若早日有結果,那可是又添一份功勞。我們大家都沾光嘛。」 「義不容辭。現下得先查出死者的身份。他身上什麼都沒有。」 「我局可以發一個不向社會公布的機密通告給各黨政軍各人民機關團體,要他們報上近來失蹤的人口。再把死者特徵說一說,請符合的單位派人來認。我想這樣做比較妥當。」 「這事當然聽科長的,我們家王勇也是經驗不足,隨口就說了。科長不要介意。」李振源投以歉疚的眼神。 「哪的話。這樣說見外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年輕人要歷練歷練倒是真的。」王志航給李振源上了根菸,點燃。風一吹,煙就散了。 一時間,李振源還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了。 「李科長您先忙,我四處看看。」 李振源很意外,王志航今天竟不用自己招呼。他鬆了口氣。 李振源隨即也找事做。他問站在一旁的老農:「你幾點鐘在哪發現屍體的?」 「我通常早上五點來種菜,陽光比較不熱。七點二十五分左右我正打算回家時發現的,等我拉上岸時是七點四十五分左右。」老農說。 李振源一看老農,知道他是那種老實巴交的人,他是那種向陽的作物,人不會是他殺的,他也不會撒謊。「你怎麼就記得是七點二十五?」李振源問他。老農說只要不下雨他到田裡工作,都是七點半回家,因為陽光要變強了,他看了一下手錶所以才記得時間。「我有錶。」老農伸手給李振源看。錶有點進水,水氣聚集在錶面,但秒針還在跑,他驚訝的是,錶面上的字樣「建黨四十週年紀念,黨委會敬贈」。「怪怪!」他贊嘆道。「這~進了點水,不過晚上你用台燈照照就蒸發了。」李振源讓老農帶他去發現屍體的歸緩街一帶。他暗算自己的步伐,走到了那裡,他拿出筆記粗算了一下自己的步伐每步75公分換算出從台北橋到到拉上岸的地方約二百公尺,這二百公尺的距離老農追逐用了二十分鐘,是三分之一小時。如果加上屍體阻力等因素表示今天水的流速每小時大約大於或等於六百公尺,起碼在這段在這個時間是這個速度。李振源站在岸邊凝視遠方,這淡水河的上游在萬華附近分成兩條支流,一條是大漢溪來自板橋方向,一條是新店溪來自新店方向,此後就匯聚成淡水河。 李振源凝望著淡水河,河的對岸是三重和新莊等城市的外圍地區,台北的周郊如果不是海水倒灌土地鹽化,方圓十幾里荒蕪一片,就是成了毫無人煙,墳瑩處處的亂葬區,荒煙漫草,人煙稀渺。 屍體從哪一邊漂流下來?李振源心想。 他交待同仁立即聯絡水利處的同志來現場實際測量水流速度,而且必須在半小時內趕到,把幾個點都測量一下。他轉向河的上游,靜靜的看著遠方,河水延伸出去的兩岸工廠林立,煙囪冒著濃濃黑煙。 ************** 這天上午,隨著解剖手術完成,公安局發出「聯合偵查會議的緊急通知」到市府各安全保障系統,邀請他們下午到場出席會議。大稻埕公安局給每個到會的人員準備一張案情資料,上頭羅列了一些線索: 今晨在淡水河畔大龍峒附近由老農王傳賢(大稻埕人,69歲)撈起無名屍一具,經驗屍後,得到以下報告: 一、死者男性,年齡在50到60歲之間。 二、死者為生後落水,胸腔沒有積水。非溺水致命。 三、後腦有被鈍器擊傷的缺口,背後有利器傷口3處,頸部另一利器傷口深及動脈。下半身無明顯外傷。 四、死者著卡吉軍裝,軍裝外套褪了一半,口袋有半包公發的解放牌香菸,指向死者可能黨齡資深。 案情文件分析了附近的河流,標出了水流流速倒推回新店溪上游,四汀橋、景美等地,以及大漢溪上游樹林、土城,分別計算出不同地點可能的落水時間和地理位置,如在萬華龍山寺廣州街底落水,是凌晨四點,如在公館落水是凌晨二點等等。 但水利處專家同時註明,淡水河系受到潮汐回流影響,水流方向每六個小時左右就會改變,也就是原本流向淡水河口,但潮汐導致水往回流,水流呈現往反方向流動的現象。由於缺乏長期流速監測,上述落水點推測準確度誤差將非常大,只能當作最粗的參考。同時案情對對死者身份也有幾個方向的猜測,其中最驚人的猜測是死者可能是敵特人員,因為死者身形有點胖,嘴裡還有金牙。 由發現屍體到召開會議,只有半天。李振源默默比較起來,日本時代,日本人做事有一定程序,這種事要安排成會議最快一天,通常要三天。共產黨比日本人的機靈,反映速度更快,偵察速度還要積極有效。會議由大稻埕公安局局長呂明松主持,還邀請了副市長閻長志坐鎮指導。每個人坐下之後就先看到桌前的案情報告,大家議論紛紛。 會議在大稻埕公安局美倫美奐的會議室召開。以前日本時代,李振源從日本受完警察訓練回台灣,本來是有機會調來大稻埕警署,當時這棟樓是台北最美麗的警察局。那時這裡是有油水的地方,轄區中有很多小商小販,即使在戰爭時代,私下送禮的禮俗還是很熱,都是民眾省吃儉用省下的雞蛋或是大米、農產品、紡織面料等等珍貴物資。每次送的量不多,但送的人多,加起來也很可觀。他最後去了萬華分署,由萬華開展了他的事業。 大橢圓形木桌整整齊齊坐滿了人,表情肅穆,氣氛低迷,每個人顯得鬱鬱寡歡,好像不是來開會的,而是來參加什麼人的告別式一樣。 呂局長先邀請副市長致辭,閻副市長揮手表示略過。然後呂明松局長便對與會同志發表談話。他向閻副市長點了點頭,然後清了清喉嚨,會場頓時鴉雀無聲。 「各位同志,謝謝大家百忙之中到大稻埕來參加這次的聯合偵查會議。我是呂明松,大稻埕公安局長兼局書記。今天,我們的轄區大稻埕又發生了一起命案,這是我們主管地區三年來發生的第164起命案,今天這起命案我們所以重視,是因為死者穿著我們抗日戰爭時期的卡吉軍裝,可能是我們的資深同志。發生這樣的不幸和邪惡的事件,是我們人民公安的恥辱。」呂局長吸了吸鼻子,繼續道:「死者的穿著打扮顯示死者可能是我們的黨幹部,現在已受到國家安全單位的重視。他抽的是公發香菸,可能吃的是配給的粗茶淡飯。他是黨在某個單位的骨幹份子,負責執行黨的重要政策。他的死,有沒有可能是殘存的反革命力量,埋藏的國民黨陰謀匪徒下的毒手?我們要實事求是的進行徹底肅清和嚴打。你們都是有覺悟的公安幹部,是我黨的模範,我希望你們不要讓黨失望,不要讓人民群眾失望。現在請各單位按順時鐘方向一個個發表意見。」局長說得大器凜然,冠冕堂皇,好像是國家領導人一樣的氣派。說完他坐下,喝了口水,吸起菸來。 李振源真是佩服呂局長,覺得呂局長真是能說,後面的人不知道能說什麼了。 呂明松說完,輪到各單位報告。 橢圓形木桌上鋪著紅色絨布,四周的窗簾是厚重的暗紅色,會場正面牆上,斜掛著共和國的國旗和黨的紅色旗幟,整個會議室一片腥紅,像是茹毛飲血後野獸張開的血盆大口。會議室正面的牆上掛著一張毛主席的玉照,那是他四年前也就是在建國十周年時拍攝的,當時六十六歲,顯得意氣風發,玉樹臨風,眼神深沉穩定,嘴角微揚得意,整個面貌看上去溫和而不失威嚴。主席玉照的左右兩側,各有標語,一幅是「高舉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反攻大陸」一幅是「奮發圖強自力更生建設社會主義模範省根據地」。 台北市人民政府各安全保障單位的代表肩併肩坐在一起,大約二三十個人,依序是書記處、刑警、社會局、消防隊、後勤、交通、水利以及其他情治機關等等各級單位。他們一個個七嘴八舌地輪流陳述自己的調查意見,還有些人高瞻遠矚提出調查的改進方法。李振源在中間,他旁邊的人穿著立領毛裝,是風紀扣扣到頂端的書記處同志尤基悟,他衣冠筆挺,坐姿筆直,像是個肅穆安靜的銅像,相對之下李振源穿著白色製服看起來就像土包子。日本時代他穿的是黑色的長服,說起來樣子跟現在制服也差不多,只是當時搭配要清爽一點,布料和剪裁也好一點。他不得不承認,日本人的審美眼光品味是比較高一些。這樣想的時候,他有點內疚。日據時代台灣人只有少數人像他一樣能穿上那套警察制服,在他印象中幾乎沒有,他不認識任何一位台灣本省籍的警察。「人民公安」設計的白色長服也和日本時期的一樣有領章肩章,不同的是還有皮腰帶,這都不打緊,最讓他最難受的是那條榮譽帶,簡直畫蛇添足。還好,他只是開會等等正式場合的時候需要穿,平時辦案因為偵察需要可以穿著便服。他認為最體面的要算是坐在對面的消防隊代表,他們穿的就是陸軍的戰鬥服,雖然出席的是個三十多歲看起來已經有點肚子的幹部,但看上去完全是隨時可以奮勇當打火英雄的樣子,李振源對他們消防隊員肅然起敬。在橢圓大長桌的另外一頭有一位女性,沒有表情,一臉鐵青,中年,看不出身材,包裹全身的那套制服甚至讓人覺得這個人是沒有性別的。是什麼幹部?李振源混了那麼久,沒見過她,也猜不出她的來頭。 會場有點哄哄鬧鬧,大家議論了一陣,像是銅像的書記處同志尤基悟站起來,聲聲厲厲地話說,大家才一下安靜下來。尤其悟語調有點尖刻:「同志們要做好保密防諜的工作,近來國際局勢有重大變化,美帝與日寇、國民黨反動政權如今彼此狼狽為奸,試圖在東南沿海切斷我與祖國的臍帶,甚至想聯合蘇修,阻礙我反攻大陸的計劃。除此之外,台北敵特活動頻繁,我市近十年來發生的特大武裝搶劫高達40起,不明兇殺案689起,敵特案破獲387起。這麼亂的治安,人民群眾的生命得不到保障。這說明帝國主義仍不遺餘力滲透我社會,殺我同志,害我同胞,其心惡毒。我們應該全部團結在一起,結合群眾力量,檢舉任何可疑份子,清除治安障礙。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早日在毛主席的指揮下反攻大陸。」這都是老掉牙的統計數字,完全不是什麼新聞。李振源對尤基悟還能翻出來一講再講,覺得他臉皮真厚。李振源看到尤基悟同志一邊講話,旁邊的菸灰缸一隻菸一邊冒著煙。尤基悟偶爾還被煙醺得自己的臉必須閃避。 輪到刑事偵察科發言,李振源起立前,雙手在臉上搓了搓,抹了抹臉:「副市長同志、局長同志,各位同志:這位死者,死得很慘,背後中三刀,刀刀要害,更狠的是脖子上那一刀,傷及頸動脈。後腦所傷也很深。是誰想要致一位年紀都六十歲的老人於死地呢?由於死者沒有任何身份證明文件,我懇請大家把消息帶回各單位,看最近各單位有什麼幹部無故離崗沒有出現,立即到我局認屍。」他沒有透露更多案情,在他眼中,任何人都有是嫌犯的可能。他用北京話標準腔說話,這是官場上極為微妙的心理。他如果用聽者的同等腔調說話,將獲得更多認同。當年,他極力模仿關東地區腔調說日語。日本人會因為他能說得一口流利的關東腔而非台灣腔日語而對他刮目相看。他吃過虧,當學生時因為日語有台灣口音,還被日本同學欺負過,不過他把那傢伙打得滿地找牙就是了。 他對自己能純熟運用北京話感到自豪,不僅能說,還能寫漢字,他的漢語跟他的日語一樣流利自然,甚至比許多共產黨幹部還要標準。 那些共產黨老頭來自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口音濃厚,有時李振源也聽不懂,他的北京話要比他們好多了。這一點,連那些外省人都對他嘖嘖稱奇。 輪到後勤部那女人,她站起來,兩眼如鷹,目光如劍,語調尖銳地道:「造成人民政權產生這麼多的犯罪案的根源是什麼?這個人死的這麼慘,可以說泯滅人性手段殘酷,背後的原因是什麼?」李振源很驚訝,他以為局長幾乎說完了所有的話,這些人還能再說出那麼多維度不同的意見。她用那雙鷹般的眼神注視著會場的每個人,好像在場的人就是兇手。當然,任何人都可能是嫌犯。包括死者自己。李振源被她看了一眼,竟然有點心虛,心想真是見鬼了。「依我看,在我們的革命隊伍裡不僅還有階級敵人,他們私藏著官僚資產階級的思想,他們為社會做出了錯誤的示範和引導,吃香喝辣,貪污舞弊,特權關說,完全失去無產階級幹部的紀律。上樑不正下樑自然就歪,讓心術不正的人覺得可以犯罪,有機可乘。我們的隊伍裡甚至也有敵特,他們散佈投降主義的態度,認為社會主義建設和反攻大陸計劃是不可能實踐的空談。這當中不乏有我們一部份的腐化的老幹部。就是這些林林總總的現象肇生了我們社會主義治理上的漏洞,使人心惡化,使人們不擇手段。」這女人突然話鋒一轉,「我們黨裡還有一些『為反動統治者服務過』的同志,」李振源聽到這裡豎起了耳朵,只聽那女人繼續道:「我不禁懷疑,當年對他們的寬大政策是不是錯誤的,是否有漏網之魚?他們是否就是污染我黨艱苦卓絕、克苦清貧精神的源頭?他們是否是真心信仰馬列思想,是否真的服膺我黨的理想,還是滲透在我黨伺機顛覆、破壞、潛伏的敵特人員,透過消極態度和敗壞作風企圖破壞我黨幹部與人民群眾的關係。據我知道,貴局偵查科長就是一位曾經為殖民統治者、為反動蔣匪黨服務過的幹部。」 李振源坐立不安。 那女同志繼續道:「我們要試問,偵查科這樣重要的職位,是否合適交給這樣一位出身背景複雜的人擔任?這位幹部是否經得起我黨紀律的考驗?多久重新檢討,再次考驗?如果我們台北市公安局的幹部,分佈了大量的這樣潛在的不安因素,是否可以歸因現在的犯罪事件皆因此而生呢?」 她的激烈說詞之後大家又左右議論紛紛,她坐下後仍是一臉嚴肅。 李振源聽了她的話整個背後發涼。他本想微微低頭,不想讓其他人透過他的眼神看出他的心虛。他心理急急琢磨,到底有沒有得罪過她?到底有沒有得罪過她?然後他意識到這樣反而讓人覺得他心虛。他用手在臉上緊了緊,也沒舉手就站起來,不急不徐的道:「在黨的領導下我改過自新,並且接受「再教育」已經有十四年的歷史,這當中經過重重考驗,在各種學習班裡學習黨的政策,向黨交心,坦白自己的歷史不下二十次。不僅如此我還曾經領導大稻埕公安刑事偵查科1956年起連續三年創造台北市人民政府破案率最高單位,個人歷史上破獲敵特案35起,殺人案50起,搶劫案65起,對且在黨校受訓也以第一名成績畢業。我也坦然接受黨、接受人民,無論何時何刻對我的重新考驗。 也歡迎這位同志在公私各種場合對我進行了解和調查。」李振源說的時候平心靜氣,但誰都可以感覺到話中的針鋒相對。說完他就逕自坐下。 呂明松局長不動聲色。呂明松看了一眼閻副市長,然後做出裁示:「黨的政策是要以主義做為方針進行社會改造,在這之下所有人都服膺主義,那些可以改造的就改造,不可改造的以及有反革命罪的才處理。我想,黨的政策是正確的。」 李振源感覺到自己冒了一陣冷汗,然後他發現自己竟生氣了。不好好讓我過日子是嗎?這女人怎麼想的?不做個溫柔的女人而把自己弄的像個鐵雞掰? 會議最後決定,為有效認屍,今晚以保密文件下發死者照片至全市各單位,包括在台北的國家級單位,請求提供線索。進行了三個小時的冗長討論後,才散會。 散場時,大家彼此寒喧道別,盡說些場面話打些低級官腔。李振源偷偷瞄了一眼那女同志,她嘴唇緊閉,依然面無表情,她站著仿佛等什麼人找她講話,後來有幾個看起來就是趨炎附勢的傢伙過去跟她打哈哈。說真的,除了口氣嚴厲,就一個男人而言,這女同志長得還可以。李振源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不知道跟她睡是什麼感覺,但這個念頭就馬上被她的雷厲眼神掃除得煙消雲散。 呂局長在局內重要幹部偕同下送閻副市長一路走出會場,李振源也在內。他看到閻副市長一言不發,臨到座車門口,才轉頭看了一眼呂局長,道:「就送到這,呂明松局長,各位同志,請回吧。」然後鑽進黑色驕車離去。 呂明松局長站在原地好長一陣子才移動腳步走回局裡。大家才解散。 時間已是晚上七點,大稻埕陷入一片黑暗,所有的商家都已打烊。除了值班警察繼續完成正在追蹤的行程,其餘人等一個個離開辦公室。李振源看人都走光時,走到局長的門口,敲了二聲。呂明松看了看他,叫他進門順手把門帶上,自己又走去窗邊,對外望了望確定沒人,才把玻璃窗上的百葉簾拉上。 李振源和呂明松隔著辦公桌對坐。 「局長不開心?」李振源壓低聲音用日語試探著問。 呂明松聽著李振源用日語,看了李振源一眼,苦笑了一下。嘆了口氣,也用日語回答:「振源同志呀!」搖搖頭,「社會主義事業任重而道遠哪!」說著自己就笑了。 呂明松從抽屜取出一木盒,拿出一根雪茄遞給李振源,自己又拿了一根含在嘴裡,他讓李振源自己給自己點上,才自己燃上嘴裡的。呂明松又從抽屜裡取出一個酒瓶,又拿了兩個杯子分別倒上。李振源一看,認出是上次海關送來的那批查獲的英國威士忌。 「這些東西壞風氣,沾一下就變成『階級敵人』。」呂明松把玩者杯子,在桌上轉了轉,欣賞著。「對了,今天你看到閻長志最後那幾個動作沒有?」呂明松抬頭看著李振源。 李振源不解。只是顧著大抿了一口威士忌。不禁贊嘆,「怪怪,這物簡直美透了。」 呂明松吸了一大口菸,緩緩吐出白色的煙霧。李振源過了半天也沒回答他的問題。「哎,你畢竟不會了解這種細節。」呂明松抿口酒,嘴裂了下。然後接著道:「閻長志並沒有跟我握手,甚至沒有寒喧一句,頭也不回直接上車就拂塵而去。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李振源又抿著酒,一邊搖頭。 「那表示,上頭最近對我的不信任到了一定的程度。黨幹部標準告別的動作包括擁抱,握手,敬禮,以及離情依依的告別詞,這些他都沒做。這些動作顯示出黨與黨員的親疏關係。」呂明松吞了口氣。 「那這意味什麼?」李振源問道。 「還記得我跟你說,最近可能有些風波會襲來?我的判斷一向很準。人民日報最近刊出的社論,我一一仔細分析後發現可以歸納為兩種:一種是主張反攻大陸,批判思想右傾生活腐化、革命意志軟弱的論調,指出『有一小撮腐化份子實際上是反黨反中央的反黨集團』;另一種也值得注意,社論的矛頭再次指向了曾經為國民黨工作過的『歷史反革命份子』,包括曾經在日本帝國統治下任過職的人。鎮壓反革命第二年,現在又延繞反右,我倆皮要拉緊一點。你看這不是才說,今天閻長志就表現出來了?首長的舉止代表著上頭的風向。」呂明松告訴李振源,黨中央的風向一定要注意,最好的指標就是人民日報和解放軍報,一個代表中央一個反映軍方。 「可是,你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反黨!?你不還參加過長征?」李振源為呂明松深深抱不平。 「這你就不懂了。」呂明松為李振源解說。「這些都是表面。從三十年代以來,就有這樣的傳統,清理內部敵人。我當然經歷過黨內無數次政治運動風風雨雨的磨練,我相信自己能度過這次組織的審查考驗。反倒是你要注意的是『歷史反革命』這幾個字。你曾在日據時期擔任過警部補,在社論的論調上,你這就是為帝國主義敵人服務過的人,是反革命。你應該密切注意社論批判火力的發展。」呂明松把臉往前一靠,小聲說:「你也看到今天會議上那個女同志對你咄咄逼迫的樣子,那位女同志是後勤部書記孫志芳。她的發言也代表某種風向!她說的話,她對你的指控,完全跟著社論上的風向走。所以我這不是危言聳聽,如果我垮台了而你又在偵查工作推展上成績不利,或是思想上立場上不堅定,作風不好給抓到小把柄,那可不堪設想。」呂明松深深吸了口菸。 「依我看,你必須積極表現,又好又快的完成所有犯罪偵查的工作,趕快拿出幾個硬成果,查敵特,破幾個大案,交幾個大罪犯,還要更積極的表現你的忠誠,這樣你才有穩固的立身基礎。更別說作風上要密不透風,讓人抓不到你的把柄。」 這時李振源發現自己認識局長這十來年,第一次認真注意呂明松長相,他有一張俊秀的臉,即使面容十分削瘦,皮膚也曬得黑,但看上去十分秀氣,像個書生,哪裡都不像個參加過二萬五千里長征久經戰爭考驗的人。他有一雙單眼皮,堅定溫情的眼神,讓人有種四平八穩之感。李振源對他非常佩服,他一直覺得共產黨老幹部有著一種平常人沒有的精明和理想性。 李振源吊兒郎當的道:「我還要更積極表現?我就是這樣,該說什麼就說,該做什麼就做,唯誠所宗。否則事情怎麼幹?」 「幹恁娘,你是他媽酒精腦袋嗎?政治運動可以吊以輕心嗎?」呂明松突然從日語改成閩南語教訓他。這樣又顯得更親切了。 李振源看他語氣嚴肅,也軟下來。「我也想加速偵破手上的所有案件,為人民立功。但破幾個大案,交幾個大犯罪,這可不是容易的。總不能隨便栽贓吧?」李振源眼神堅毅。「再說建國後,我不也是當過『積極份子』,通過考驗,得到留任,併入革命隊伍?今天搞『歷史反革命』,不該區分一下嗎?不該講政策嗎?」 「黨的經驗是要一而再地不斷地反覆清洗才能確保黨的純粹性。你覺得我們這些殺人放火幹革命的人,能有多細?作為清洗隊伍的系列活動,只有那種根紮得深的,枝葉夠茁壯的才能留下來。這樣也去蕪存精,留下的都是最強悍的黨員。山雨欲來風滿樓。振源呀,你盡快吧,為了救自己。成績才是硬道裡。依我看吶,很快,比我們想像的都快,一場風暴就要襲來了!」說著大抽一口雪茄。 「那你怎麼辦?」李振源問。 「我?還能怎麼辦?抓緊扶手,等著衝擊波撞過來唄。」 李振源惘然地看著他吐出來的煙,一口乾了杯中物,覺得自己腳下堅實的地面好像即刻要碎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