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我在筑波大學時代的恩師、也是日本民俗學著名學者古家信平教授年屆「定年」而退休。我當然要參加恩師的最後講義和退休儀式,而這次的關東之行,於東京住的飯店,剛好就是歌舞伎町中心點的「千禧塔」——這是遊戲《人中之龍》裏的地標,也就是現實中的哥吉拉飯店。 想當然爾,這幾天過的真的就是不夜城般的生活。越夜越美麗的歌舞伎町其實生活機能極為方便——只要你有錢,藥粧店都可以開到淩晨一點,對女性來說極為重要的美容院更是二十四小時營業。半夜兩點的美容院裏人聲鼎沸,位置上坐滿了光鮮的牛郎和上班小姐們,然後店裏的BGM音樂播放著〈皮卡丘之歌〉還有設計師跟著唱。這就是號稱全亞洲規模最大的不夜城歌舞伎町的日常風景。 恩師的退休,當然也暗示著作為弟子的我不該再有過去幼稚的想法,應該要有「二代目」的自覺,今後就真的要繼承恩師這個「大學教授」的身分了。也因為這樣,這次的東京行讓我有許多青春時代的感觸。其中,有一大部分就來自於歌舞伎町。 對於日本會真正「開眼」,真正的起點應該是1997年開始在國士館大學為期一年的交換留學。平時,我在世田谷和町田兩個校區間來往,理所當然地,距離不遠的新宿成為我和日本同學們謳歌青春的「誓言之地」。 在來日本之前,對於東京的印象大多來自中二時期看的《城市獵人》。但因為當時還是日本漫畫都會被配上中文姓名、台灣地名自欺欺人的盜版時期,我們只能模糊地知道「孟波」居住的城市是東京,而委託人寫下「XYZ」的留言版所在地,據某些當時的大神說是新宿車站這樣而已。直到自己真的到了日本、到了東京出了新宿車站之後,真正看到《城市獵人》的經典街景、新宿站外My City的扛棒,心中感動真的難以筆墨形容。而習慣了日本大學生活之後,新宿自然成為大家週末或是沒課時一起鬼混的場所。因為這樣,我認識了許多好朋友,也認識到了大學生的靡爛生活和日本夜生活的片段。現在回想起來,那段歲月或許沒有什麼錢,但卻是多彩多姿而閃爍著青春光芒的日子。 而新宿也不只是亞洲各國黑白勢力雜處的亞洲最大歡樂街,同時這裏也是各種影視和文學甚至漫畫作品的搖籃。除了剛才提到的《城市獵人》之外,在1998年還在日本交換留學的時候,我也因為新宿認識了馳星周的小說《不夜城》,而這部破天荒的黑暗小說後來也搬上銀幕,成為金城武在日人氣的顛峰之作。這部作品裏的主角幾乎90%以上都是來自中國和台灣的黑社會分子,在歌舞伎町這個狹小的風化區域裏展開幾乎是人類所有邪惡本性集合的恩怨情仇。在《不夜城》裏,包括主角沒有半個人是好人。但是這些混帳們(如果你看了作品就知道這個形容絕不誇張)卻散發出一種黑暗到滲出光芒的魅力,就像這座從不睡覺的城市一樣。 當然,除了上述兩部作品之外,如刑事小說《新宿鮫》和男公關漫畫《夜王》等同樣以歌舞伎町為舞台的寫實派成人作品不計其數。但是另一部和歌舞伎町關係密切、也讓我大為驚豔的作品,說來卻可能讓人意外——那就是有名的「本格科學冒險漫畫」、浦澤直樹的巨作《20世紀少年》。這部作品描寫的是一群70年代少年的幻想和幼稚的排擠霸凌衍生出日後巨大格局的陰謀,後來也翻拍成了電影。其中電影第二章的舞台就是2015年前後幾乎成為無法地帶的歌舞伎町,其中充滿了中國黑幫、邪教團體、日本警察和外國勢力等的衝突鬥爭,電影裏的中國黑幫老大還是由陳昭榮飾演的。而這部科學冒險漫畫會把歌舞伎町設定為故事主要舞台,當然也是因為現實中歌舞伎町所散發出的特有混亂和多國籍魅力。 事實上,這座出現於戰後東京荒地間的大娛樂街,其形成過程中也真的包括了許多台灣人的足跡在內。日本戰敗之後全國都陷入了物資不足的慘狀,許多人都必須依靠黑市交易才能生活。歌舞伎町也因為這樣成為黑市交易的主要場所之一,而朝鮮和台灣這些戰前被日本吸收、所以在戰後不算戰敗國也不算戰勝國的「第三國人」(請注意,在現代日本「三國人」變成一種歧視用語)反而比起一般日本人容易拿到物資,也因此許多第三國人沒有回到自己的祖國而留在日本發展。 在日本復興穩定之後,當然黑市慢慢被整頓消失成為歷史,但是許多台灣人卻用交易累積出的財富在歌舞伎町購買不動產,也隨著歌舞伎町興起成為娛樂街的同時成為當地許多大樓的經營者。雖然現在台灣人於歌舞伎町的影響力已經大幅消退,但是當地現在還是留著「台灣同鄉協同組合大樓」——就是在停車場對面、建築上爬著一隻大猩猩的大樓。對這段台灣人的歌舞伎町戰後史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考最近出版的《台湾人の歌舞伎町》這本書。 不管是我與歌舞伎町間的浪漫譚、或是歌舞伎町對於台灣的影響其實都不止於此。近年在台灣廣受好評的作品《深夜食堂》,舞台設定就是在歌舞伎町裏的「黃金街」。黃金街過去曾是非法賣春地帶,後來在整頓之後成為各種小酒館和酒吧、小食堂的聚集地。也就是在這段時間,黃金街成為各大作家喜歡前往的文壇盛地。寫出黑暗小說《不夜城》的馳星周,學生時代就是在這裏打工擔任酒保。黃金街在80年代擋住了泡沫經濟時代瘋狂的土地炒作狂潮,沒有被收買重劃、再開發,之後經歷了一段黯淡期;但後來,又因為其獨特的隱密與復古風格,而讓這裏重新活絡了起來成為次文化的發信重地。也因為這樣,《深夜食堂》裏才能夠讓讀者們看到這麼多的人間悲歡離合,因為現實中的黃金街就真的是這麼一個多彩多姿而又半與世隔絕的霓虹桃花源。 回到歌舞伎町的大街。上一篇和各位提到過我的漫畫聖經之一《聖堂教父》,但是其實在日本這部作品的知名度遠低於後來出版的 《HEAT灼熱》 。《灼熱》裏的主角唐澤融合了北條的狠勁和淺見的智力,而且是以牛郎店「新宿租界」的老闆身份,和歌舞伎町裏的日本和外國移民黑道勢力對抗、結盟。這部作品當然因為設定、題材的關係而娛樂性遠高於《聖堂教父》,也因為沿用《聖堂》的許多人物設定,對角色描寫和情節架構更加成熟。但是對我來說,這部作品也僅是讓我重溫對歌舞伎町的熟悉感,而沒有過去《聖堂教父》帶給我的衝擊了。 也或許是因為我真的長大了。 當完兵繼續往日本留學。因為學校所在地是研究學園都市筑波,在當時還沒有電車開通,離東京其實有段距離,所以也減少了上京的機會。但隨後《人中之龍》這套遊戲的出現,重新呼喚出我心裏那個深夜與惡友們徘徊在亞洲最大歡樂街的另一個自己。 這個以歌舞伎町為舞台藍本、塑造出與實景幾乎一模一樣的「神室町」,而在其中演繹出壯大極道故事的系列遊戲,雖然一開始因為其成人向題材的關係而廣受質疑,卻意外地打破了之前也提到的「成人黑色童話」族群和純遊戲玩家間的隔閡,成為了遊戲公司SEGA最大的代表作之一。而這個日本極道色彩濃厚、本來在台灣只能算是像我們這種重度日本宅所愛的遊戲,也因為中文化的關係,也在台灣造成了一股不小的風潮。 順便一提,我是這個遊戲在台灣的最大網路同好會首腦(笑)。 重回舊地,歌舞伎町的風華仍然耀眼,但我已不再年輕——甚至還有點擔心會像上次在京都一樣被叫出名字。畢竟在京都被認出來好像還有點風雅的感覺,在半夜的歌舞伎町被發現蔡桑在那邊走來走去,就好像會被覺得比起文化考察來講開查某的可能性應該大上好幾倍了。 現在的我在台灣有幸被大家視作是對日本文化有點研究的讀書人,但是我還是很懷念和朋友從下午就到歌舞伎町花一千日幣唱卡拉OK到下午六點,吃完便宜迴轉壽司後開始泡在電動間仔打遊戲,出來之後再到一番街入口附近的24小時咖啡店一邊打屁一邊哈煙,最後半夜再躲進漫畫喫茶看漫畫兼小睡,天亮之後再坐著第一班電車意識不清地回宿舍睡覺的輕狂自己。青春或許不在,但是我仍然記得那個在新宿培養出反骨精神的自己,記得那個希望人生以「男子漢」姿態渡過的狂妄小伙子。 「よう、あんちゃん、やっと会えた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