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來臨之前,我離開了長達二十一年的編輯工作。 那是傷感的離別,因為直到最後一刻,我都是愛我的工作的。多少青春歲月皆付其中,那其中有太多的回憶,我需要安靜下來整理這份心情。 朋友A向來善解人意,主動把一串房子的鑰匙交給我,說我想住多久都可以。「那裡夠安靜了,只要妳關上手機,就不會有人來打擾妳。」 於是我開了很久的車,上山下山又上山,找到了A居山面海的房子。 這裡果然十分安靜,而且充滿硫磺的氣味,高聳在深山裡的大廈群層層疊疊,卻沒什麼人煙,夜裡只有幾戶亮起燈火,顯得疏落,寂寞,還有說不出的陰森。A的房子就在最後一排大廈的最高一層,面海有落地窗,面山有陽台。屋內其實滿舒適的,但房子的外觀卻因硫磺的緣故處處剝落,顯得破敗老舊。在這人跡稀少的深山裡,這一大片少人居住的溫泉大廈看起來委實有著詭異之感,好似是外星人曾在這裡建立某種文明的遺跡。 站在落地窗前,我居高臨下望著眼前荒寂的建築,想不透當初怎麼會有建商到這裡來蓋這麼一大批高樓?據A說都是為了溫泉的緣故,建商當初說買了這裡的房子,就得到了最好的溫泉,A也以為有了這間房子,自己就可以在假日來泡泡溫泉,好好放鬆身心,卻一年來不到兩次,因為路途太遙遠,開車往返太累人,但想脫手又沒人買,只好把這房子扔在這裡。顯然其他買家也面臨著相同的問題,結果就是這整片溫泉度假小屋成為乏人問津的廢墟。 但這樣正合我意,這就是我想要的無人的安靜。 白天我在山道上散步,晚上就在屋子裡讀書。我帶了三本總厚度一共12公分的書,並決定在讀完這些書之前都要住在這裡。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則會到一樓的公共湯屋去泡湯,偌大的湯屋裡煙霧蒸騰,往往只有我一人,那感覺奢侈中帶著荒涼,不免讓我想起〈鬼水怪談〉之類的電影,可是我心裡並不懼怕,因為人的世界比鬼的世界複雜多了,何況我沒做過什麼虧心事,也沒什麼好怕。泡完湯後,我搭著發出匡噹匡噹聲響的電梯直驅最高的第18層樓,鏡子照映出我單獨的身影,而我一路專心觀察著自己的呼吸,下意識地避免去想起各種與電梯和鏡子有關的傳說,就算我再大膽,也會稍稍擔心如果在這時停電怎麼辦?這裡的手機收訊要憑運氣,如果被困在電梯裡,還真不知如何求援。 * 所以那回泡湯完後的深夜電梯在五樓停下來的時候,我的心跳不禁漏了一拍。 電梯停下,門緩緩打開,飄進來了一個塗著紫色唇膏、描著粗黑眼線、面容慘白的長髮少女,那種暗黑系化妝在這個時刻十分應景,如果不是因為她穿著膝蓋破洞的牛仔褲和T恤,我大概一時之間真的會想到岔路去。她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就直盯著電梯燈號,看樣子並不打算與我交談。她也沒有按下要去的樓層,所以她也是要去18樓嗎? 18樓到了,她和我一前一後走出電梯,我看著她在我右邊那戶門前停了下來,然後蹲下身去,從門前的鞋毯底下摸出一把鑰匙,打開了門。喔,原來她是我在這裡的鄰居!原來隔著牆,有人與我共享著這裡的寂寥與寧靜。我頓時對這個少女湧起一股說不出的親切。 「晚安。」我對她微笑頷首。 她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只是挑挑眉,就轉頭進門去了。 在那之後,每當我經過右戶門前,都會想著這裡是有人住的,那種感覺就像在火星上發現另一艘太空船一樣,但除了那個少女,我並不曾看見還有其他人進出,而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獨自一人住在這裡真有些奇怪。 有個下午我開車下山,採買了一堆食物回來,看見她蹲在路旁注視著什麼。我把車停在一邊,朝她走去,她轉頭看到我,對我笑了笑。那天她沒有塗紫色唇膏也沒有描粗黑眼線,一張素淨清秀的臉,看起來就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女生。 「妳看!」她指著路旁一叢小花,驚歎著說:「是不是好美?」 那是常見的通泉草,藍紫色的小花嬌弱可愛,確實很美,只是因為隱藏在草叢中很容易被忽略,但她看見了,並為這樣平凡的美而深深感動。而這樣的一刻也深深觸動了我。這女孩先前的酷樣只是一種偽裝,她的本質如此單純善良,就像她發現通泉草的美,我也發現了她的純良。 於是我也蹲下來,和她一起凝視著那叢小草花,彼此靜靜不發一言。然而在這一刻,我卻覺得與她心意相通。 * 就在讀完最後一本書的那個夜晚,我闔上書頁,走到陽台上,想吹吹夜晚的風,感受一下山間的清涼。隔壁的陽台上,她正靜靜地站在那裡,雙臂撐在陽台邊緣,望著夜空,若有所思。 「晚安。」我向她打招呼。 她依然望著夜空,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對我說話:「今天是滿月呢。」 我看向天上,一輪明月高掛空中,散發著柔和清亮的光輝。我也像她一樣將雙臂撐在陽台邊緣,一起靜靜地看月亮。 晚風清涼,黑暗中飄來桂花的幽香。在久久的沉默之後,她忽然開口:「人倒底是為什麼要活著?生命的意義在哪裡?」還是那樣自言自語的口氣。 但我知道她是真的希望我能給她一個答案。我也曾經是個像她這樣年紀的少女,那時的我總是苦苦地思索生命的意義,總有些時刻,我希望有人能告訴我,人究竟為什麼要活著?多愁善感的青春其實苦悶比快樂多,對人生同時充滿了不安的期待與無處安放自己的困惑。 那麼,在經歷過人生種種悲歡離合之後,現在的我真的明白人為什麼要活著了嗎?已經可以回答人生意義這樣的大哉問了嗎?不,我無法肯定地告訴眼前這個少女生命的答案,因為生命只能自己去經歷,沒有任何一個別人可以回答生命本身的問題。 「每一個人的人生都是獨一無二的,只能自己去經歷,然後得到屬於自己的體悟。」我說:「如果妳想聽聽我的體悟,那麼我可以告訴妳的是,對我來說,已無須再去多想人究竟為什麼要活著這樣的問題,因為再怎麼想都只是腦內的活動,但生命是要去經歷的,不是想出來的。」 她沒有說話,但我知道她正專注地聽著,而且我也知道她聽得懂,這是個早慧的少女。 「妳看,就像我們眼前的這個月亮,不是昨天的月,不是明天的月,而是此刻當下,我們一起看的月亮,因此它對我們是有意義的,但妳對這個月亮的感覺與我對它的感覺還是不一樣。很久很久以後,當妳到了我這樣的年紀,想起這個夜晚,妳的記憶和我的也不會一樣。而那些感覺那些記憶,是只屬於妳的,也是獨一無二的。」 我停頓了一下,又說:「也許在那時,妳會有自己的答案,關於人為什麼要活著,關於生命有什麼意義,因為妳已經經歷過了屬於自己的人生。所以,去經歷一切,去找到屬於妳自己的答案吧。只要全心全意地去經歷生命中的時時刻刻,這樣就夠了。如果生命真的有意義,或許就在時時刻刻、獨一無二的經歷之中。」 她還是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月亮。 而我想起自己那份已經離開的編輯工作,那是我一手開創,也是我親手結束的版面,這21年之間所經歷的種種都是獨一無二的珍貴,即使在最後因為報社政策而不得不做的結束,對我而言也是一種美好的完成,一種難得的圓滿。我全心全意去經歷過了,這樣就夠了。 在這個當下,我不再有任何感傷,只覺得對一切充滿感謝。 任何發生都是好的,如果不是因為離開了工作,我又如何能在這樣有著美好月光的夜晚,感受風的清涼和桂花的幽香? 夜很深了,我想該進屋去睡了。「那麼,晚安囉。」我說。 這回,她轉過頭來看我,臉上帶著微笑。「晚安。」然後她又加上一句:「謝謝。」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閃爍著光澤。 如果不是因為隔著陽台之間的距離,我很想給這個少女一個擁抱。 * 既然三本書都已經讀完了,我也該回家了,但第二天我還是先到山裡去散步了一整個早上,回來之後再把屋子裡打掃了一遍,直到傍晚時分才準備離開。 就在我鎖上門的時候,隔壁的門打開了,我以為會看見那個少女,但探出頭來的是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婦人。 「妳好。」我說。 「妳住這兒啊?」 「不,這是我朋友的房子,我只是借住幾天。」 「所以妳這幾天都住在這裡喔?」她急切地問:「那妳有沒有覺得哪裡怪怪的?」 「怎麼了?」 婦人皺起了眉。「我今天早上和我先生來到這裡,就覺得不太對。我們已經三個月沒來了,可是.....啊我不會講,總之就是怪怪的。不是遭小偷喔,因為沒少了什麼東西,但我總覺得有人進來過.....因此就想問妳一下,有沒有聽見什麼奇怪的聲音或看見什麼奇怪的人?」 我怔住了。 所以,那個少女只是借這裡的空屋暫住幾天嗎?她有家嗎?如果有,那麼她遇到了什麼事要這樣離家出走?那是難以解決的事,還是只是青春的苦悶?我說的那些話對她有幫助嗎?而現在的她又到哪裡去了呢?她是那麼年輕,她的未來將會有怎樣的經歷........ 千思萬想之中,我忽然意識到婦人正在觀察我的表情,於是用一個深呼吸正住臉色,淡淡地說:「沒有,這幾天我沒有覺得任何奇怪的地方。」 驅車離開這片溫泉區之前,我在那處開滿通泉草的路邊停下來,回想起那個少女凝視著野花的樣子。無論將來會如何,至少那一刻的她,我會一直記得。 但願有一天,我還能再遇到她,那時,我會給她一個深深的擁抱。 刊於 皇冠雜誌764期/2017‧10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