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夏天最值得拿來說嘴的事,是拔掉了一顆智齒。 延誤就醫,牙齒埋在牙齦肉裡,牙齦發炎腫脹,所有進食的舉動都因疼痛阻攔而令人心累。 為什麼現代人要生智齒呢?漫長的演化下智齒已是不必要的東西了啊!無名小站、打字機、手提電話……所有被人類遺棄的物事大多都消失了,僅剩下少數仍不放棄希望地攀著世人。例如智齒。 世間萬物之所以存在,都是為了某日的消亡。 智齒之所以存在,是為了在某個時刻被拔除。 智齒覺得非常無奈,他在好久、好久以前,是那樣熱切地被古人所需要著,活於古老時代的人們沒有現代的衛生環境,牙齒常常蛀壞掉落,多生的智齒遂能頂替壞牙的工作,咀嚼、磨碎冷硬生食,然而千年來的發展下,衛生進步、吃食軟化,人類日漸狹窄的下顎已沒有保留給智齒的位置。 時代驅逐智齒,智齒感到難過,他在那樣的年代大顯身手,卻在這樣的時空被視為累贅。 在牙醫診所的時候照了張X光圖,牙槽骨擁擠,圖片裡的智齒歪斜陷落牙齦,他非常努力地想出頭啊,卻在關鍵時刻腳底一滑,再也無法如他的弟兄們那樣正常生長。 能不要拔掉嗎?不能讓他長出來嗎?我問。 不行啦!這長不出來了。牙醫戳了戳我的口腔,你的臉太小,沒有位置給他長了啦! 我從小鏡裡看見自己的大圓臉,心裡擔心起牙醫的視力,連帶開始憂慮牙醫的醫術。我聽見牙齒們害怕打顫的聲音。 最後還是進行了小小的智齒拔除手術。張嘴,打了三針麻醉藥,打麻藥的時候非常痛,銀針一次次地扎進牙肉,直到神經喪失痛感,小刀割開牙齦,鮮血源源不絕地子裂口滲出,然後牙箝進駐口腔,緊緊夾住那顆摔倒的智齒,搖晃、搖晃,等待鬆動。 放鬆一點,你太緊了。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妹妹你冷靜一下,小聲一點。持續尖叫(呃嗚啊啊啊)。你有沒有感覺?我要準備動了哦。搖頭抵抗(嗚嗚嗚)。會痛嗎?不要緊,待會兒就不痛了。嗚嗚嗚。 事後想想,整個療程的對話真的很像某個影集裡的強暴現場,宰制的高大男人,被宰制的弱小女人。 我體內當然沒有強制被插進什麼東西,而是十分正常地被強行拔走了一顆智齒。一切符合正規醫療程序。 拔除的智齒牙根微彎成L型,如鉤的造型連帶扯下粉色的牙齦肉。醫生把牙齒洗淨交給了我,本來是想留做紀念的,但久置之後,附在白牙上的血肉腐爛發黑,看著覺得噁心,最終還是把那顆牙丟進垃圾桶。 麻藥退去的時候,疼痛如浪潮襲來,痛感具象化為淚水衝破眼眶防線,然而,即使撕心裂肺的哭著,牙齒還是疼得很靠北。用許多冰塊鎮壓疼痛,卻絕望的發現傷痕無法冰封,對此我只想罵聲「幹」。 我想,仍有某種東西最終還是嵌入我體內,那些拔牙的恐懼與疼痛回憶卡進粉色牙齦肉,填補拔牙後的巨大缺口,傷口被黑線縫起,緊緊封存屬於智齒的記憶。 智齒很開心,自己能以這種方式被我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