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走 #2

更新於 2020/03/24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photo credit: @鄧九雲
5
我給安桀看了我在廢棄高原鐵路旁拍的照片。另一張是企鵝替我拍的,牠要我模仿臥軌的姿勢:「你不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絕望嗎?在荒廢的鐵道上臥軌。」安桀認為概念挺有趣的,於是我介紹企鵝的電子信箱給她。她放大我的表情,「你好好笑。」我說那個時候風大得要命,吹到眼睛都睜不開,連駱駝的睫毛也會怕。
城市裡的鐵軌顯然就危險許多。電影散場以後我思索著其中魔幻的轉場,一邊往車站步行而去。大路走起來渺茫,窄徑走起來倉皇。銀幕裡的海灘總是比較好看,杯子也比較髒,燈不刺眼,顏色刻意浮現卻流轉自如。我喜愛那個世界。裝得下我也被我裝下。我經過一間書報攤,翻了翻籃子裡凌亂的雜誌,看見底下淹沒著安桀在讀的那本關於腦神經科學的詭異的書。那書剝的一聲掀開,暗示著從來沒有被掀開過。印刷字細小得像潮間帶生物的足印,但夾雜大量筆跡古怪的手稿,彷彿這書是用一片仙人掌叢林做的,壓平了裁切後仍帶有扎人手感。我嘗試閱讀此種種不易,倦意從靜脈湧出。我帶走另一本卡帶樣貌的詩集,它掀開的聲音也是剝的一聲,然後就封閉不起來了,就像重複放映的膠卷受到損傷一般。我搭上電車,讀了幾首,都散發著嚴重的戀舊氣質。這個作者在情感關係上肯定殘破得像個渣。我覺得親切,想起某段報時的旋律。我往窗外看去,兩個人影揪著彼此的手臂在廣場上跌跌撞撞,他們髮尾紛飛,同時為了一件事笑到喘不過氣。
太陽照射的角度將小巷縱切。安桀站在陽台上盯著我瞧。橘紅色的流浪貓從牆角鑽了出來,牠認得我,所以不怕。牠和另一隻灰毛的朋友都不是什麼好惹的傢伙,你偶爾放點魚骨在石階上便是。「喂,喵。」我壓低聲音呼喚。牠不動。目光沾黏,對我進行雷射掃描。我想起安桀說過的海豚與電動場小子的故事,那海豚大概也是這麼看著那小子打完所有子彈的。他們現在在哪裡呢?他們勢必要先走出去迎接明日,然後找一個去向。我抬頭看了看家裡的落地窗,安桀不見了,我稍作等待,想她是不是彎下腰去搬那個該死的盆栽,準備砸得我一頭一臉。然而她只是再度出現,抽著她每週三例行的紅豆菸,對我露出慣常無害的微笑。這已經是三月。
6
艾倫的舊家要拆了。我幫忙他搬一張實木雙層床,差點折了手骨。他說剩下的都不要了,這張床留下就好。卡車遲到,我們只好在街邊乾等,坐在空空如也的床架上。艾倫說很久以前,他弟躺在這裡在某個半夜,問他想不想穿越時空;艾倫說不要,他不想去任何地方,只要那個地方有自己。他弟思索了一下,然後說,「不如回到沒有你的年代,你就認不出自己了,這樣似乎很美好。」艾倫說那就不是「回去」啦,因為沒有「來過」。他弟不予理會,徑自結束話題:「不管時差怎麼錯亂,我希望你會回來噢,艾倫。」我看著他,不知道自己在看誰,亦無從經歷其境。艾倫說他想要把這個床架搬到極圈以內,在那裡好好睡一覺。我說如此這般棉被就很重要。卡車來了。正午過後,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見到艾倫。我把他遺棄在壁架上的所有書籍給讀完了。他說過我想要的話,可以免費送我。安桀也看了一點。我們一致認為這些書抑鬱且白目,非常不討喜,但我滿喜歡的。
安桀說毛蟹的口吻也是這樣的。我說怎樣。她說就是不太管別人的質量,自己旋轉自己決定多少地心引力。我說我沒有那麼超脫,我還挺容易厭煩的。我看電影,大部分是在談論厭煩,或者阻止繼續談論;燈亮以後暫且不膩味,那就是留住我的存在感了。安桀笑出聲來,問我知不知道有首詩叫作〈最後就變成誰比誰煩的問題〉。我沒回應。我們大概都記錯了。她蹬著那雙喀喀響的短靴率先打開了門,我好奇她是從哪弄來這雙鞋的。安桀說這是為了模仿她筆下的某個角色,因為她原來是無法想像一天到晚穿著這麼吵的鞋子走來走去的人會擁有怎樣的靈魂。「我以為你擅長旁觀。」我說。「我最近覺得旁觀自身的虛假也滿有效的。」安桀說。我仍然不信。我猜那是她兩年前分手的戀人的所有物,而她上個星期經過某間二手鞋店看見了一模一樣款式的靴子,於是就幹走了,也沒有打算好好交代行蹤,甚至沒有打算產生行蹤。她實在該回去找她的戀人儘管這樣會曝光一切。但她實在該跟他好好打一架,然後互相幫對方把傷口縫得很醜。安桀拜託我不要再構思一些一文不值的爛劇本了。我在陽台為我的香菜澆水,水流到冰桶底部就停,她則切開那些半生不熟的酪梨,蒙混藍莓、香蕉、番茄、冷卻水波蛋做成生菜沙拉。我謹慎地咬了一口淡綠色的酪梨片,表示吃起來很像生魚片。她點點頭。我們各自疏離地咀嚼著。安桀曾經寄給毛蟹一首以酪梨為題材的歌,她記得毛蟹回覆:「成長就是接受那些並不能那麼理直氣壯的時刻。可是成熟呢成熟就挺磨蹭的就是繼續理直氣壯地活下去。」
安桀靠在菜刀旁邊,凝視著我身後磁磚之間的黑縫。「或許是我記錯了,牠根本沒那麼說。」安桀默念。我想和她保證她是對的,而且她其實很適合那雙靴子。但我沒說。畢竟她理應知道。她愛那唯獨細小曲折的平行宇宙,她愛流在另一時區的河水,也愛重新路過。安桀對繁複的人生有心。她學會正確消失,以及從容隱藏。而我什麼也不會。我想請她看著我。看我從遙遠的岸邊走過來,聽著防風林的音樂走過來,隨便說點什麼以挽留不曾虛構之物。「是我。」她不再想這樣指認了。我也是。我只有寫。泡進淺海懸入暗處那樣寫。讓所有堅忍堆積的旅途與固定投射的視線都濕透、爛毀、浮開。我們本來就知道,有些東西會比我們先行而去。
7
下午和安桀在鬼屋裡拍了一些很糊的照片。我想帶上我那盆香菜作主要模特,但她說好蠢。安桀想起以前也是有人這樣替她拍照,她抱著一把麵包刀和相框壓著左臉捲在棉被裡睡著,醒來的時候底片已經洗好。她說在那個年紀她每天要睡十四個小時,我說我有個糾纏前女友直到確診為性冷感之反作用力的小學同學也是如此。他是我認識的眼神裡最滄桑的那一個。安桀跨過插滿生鏽鐵釘的廢木料,探頭從一個已不能稱之為窗框的洞口往外瞧。她說防火巷的另一邊有人在煮飯,油煙汩汩噴出。「你看,就像失火。」以往節慶時分,這座城市會載滿物理性的火藥味,而她曾經踩過一顆火星,把襪子燒開一個洞。我想起無數個切割光與暗的點菸畫面。「那真是痛得要命喔。不過另一個鄰居比較慘,他踩過十字釘,拔起來的時候他瞪著那個小洞發愣,感覺靈魂從裡面漏出來之類的,就忘記包起來就得破傷風了。」我低頭去看地上亂滾的鐵釘。我也受過一點皮肉傷,但不是因為這個。總是有其他。
趁著天昏地暗我們又分別按了幾下快門,或者乾脆點擊錄影鍵,力求混淆視聽。離開鬼屋我們去看了一場電影。那是我印象中唯一和安桀一起去看的電影。我們比較常賴在沙發上,瞪著我投影在牆上的電腦螢幕,一邊喝啤酒一邊等待長鏡頭的催眠術。我喜歡極了那部電影,坐在椅子上幾乎沒移動過。片中的戀人在街頭漫步,他們不擁抱,甚至不牽手,可是那輕微擦肩相視而笑透露著親密非比尋常。安桀認為男子倒過來走路增加了視線對撞的散亂與熱,就像一種隨性而至的舞,一拍心跳就是一盞燈光。她哼起了電影裡的歌曲,一邊加快腳步踏過午夜的高架橋底。我很久沒有聽她哼起一首歌:「我背對太陽看雲憂傷飄過,明天此刻我們會在哪裡。」安桀轉過來看我,說他們把它唱得太高興了。因為他們感到嚴重的自由,迷惘,和無限。我們折往宵夜攤,我想吃豆花配上稠密的芋泥,安桀想吃蟲蛹一般的蛋餅。我們坐在一張配有三把椅子的桌邊,看著那第三把椅子像個不明顯的流水席,迥異的幻象安坐其間。我說,這樣看電影到很晚也是不錯的。安桀沒有反應。她攝取著似曾相識的種種時刻。她有在聽。但她覺得面前一切好像。循環如常的,同日而語,驟止的卻有異樣,有生變,有迷離。她是看電影到很晚嗎?安桀說,「我以為本來就晚了。」我望向安桀垂下的眼神,那種低頭寫東西的專注的失落疲倦,底下卻沒有一行字跡。
食物上桌,裁不斷我們打光強烈的腦內抒情劇場。安桀重新說起那個被燙傷的新年夜晚,她往腳底抹了一層牙膏又匆匆出門。她想看煙火在天空炸開,獨自一人聽布萊梅式的樂隊演奏,為路上的人們取一些還未編排姿態的角色名姓。我想起企鵝提過的那個祖拉,祖拉能藉滑板之細小與快速切穿人潮,她也是這樣切穿十二月的嗎?她是否攜運著一個願意緊擁彼此以橫渡時光溝渠的人。她愛的或者她決定要愛的。企鵝現身巷口的路燈下,兩翅空蕩,帶著長途旅行迴返後的雜訊表情。牠看著我。彷彿準備了完完整整的一支表演。牠不要我識破牠在表演。絕對虛情。而無假意。噪音的反面裡,我和安桀走路回家。
8
九月過後是安靜的十月,我距離萬物都有些遙遠。我待在房間裡,與電磁波鬼魂和樂融融。我放音樂給自己聽,收發電子郵件,讀那些關節細長的部落格雜文。安桀騎車去北方的海濱遊蕩,車子中途故障,一群衝浪小子停下來幫她。其中有個小女孩,她的防寒衣像是皮膚有毒的外星人,還有一個看起來根本沒打算下水的,他的襯衫裡塞著一本皺皺的拼貼畫冊。車子重新發動,安桀臉頰冰冷。他們爬回廂型車,副駕駛探出來問她會不會衝浪。她說,如果高高捲起的海浪整個凍成冰牆那就可以。他們開走了。安桀翻過低矮的公路護欄來到空寂陰暗的海邊,風大得眼淚一掉下來就立刻被吹走。一艘廢棄的螃蟹船顛倒在灘上,蟹腿屈起,彷彿死在來向的源頭。岸邊的草像鬚鯨的牙。安桀爬到層疊綿延的礁岩上,那裡黏著貝類和海膽,甲殼生物尖銳行經,每個塞著塑料垃圾的坑洞都是釘子戶。她俯瞰浪間,海水兇猛,泡沫蒸騰。安桀後來告訴我,她站在險境的邊緣,忽然想起了她喜愛的搖滾樂手就是在多年以後沿海岸線涉足時,釋懷了她對早逝情人的眷戀。「不過她的海呢,天氣顯然比較好。」安桀說。因為那個樂手在日記裡寫:「我穿著好大一件黑風衣,天空是受傷的玫瑰色,所有有我的沒有我的景物,彷彿都是你親手寫給我的一首歌。」我好喜歡她,安桀說。我不確定她指的是句子、旋律、眼光、人生還是什麼。
再次收到她的音訊已經是在一個建築呆滯而街名好聽的臨海小鎮。她給我拍了一張霓虹燈管折成的、別有心思的表情符號。照片的下角有個沾滿泥沙的白瓷洗手台,置放逐漸消失的肥皂們。她說船上也有這樣髒的戶外洗手台,他們經常在那兒清洗魚屍等各式腥鮮,被迫目睹膠質眼睛與彩虹鱗片逐漸黯淡的過程。我和企鵝待在地下錄音室的門口,吸著一些帶有捲菸燒盡氣息的腐敗空氣。我走到外面,想要回到家裡的陽台,讀完安桀故意插在盆栽裡的倒數第二段劇本。她說她已經想好後來鯊魚怎麼樣了:牠撞破牆壁,單獨回到洋流裡,打算憑藉牠吞嚥過的、肉體專屬的味道找到斷臂的主人。那是牠的本能,也是牠的才華。我問,那麼海豚呢,海豚如何。安桀說,海豚在一個狂歡之夜頭也不回地奔跑,牠會摔倒,然後疲倦然後迎接另一場告別。
企鵝跟蹤著我,慢慢從灰階變得黑白分明。牠拍了拍我的肩。「嘿艾倫。」我反射性地回應。企鵝疑惑地看著我,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麼。對街駛過一台油畫顏料似的拼裝腳踏車,拖行一隻玩具帆船。「你好像懂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企鵝說,「那些生活,那些睡眠,那些該死的電影。」我笑了。不知道我笑起來是什麼模樣,但我想的確我是懂的。並不難懂。際遇沉降之初的感受質變為念頭,機會迎面,何曾背離;我以字織理跌宕幻化圍繞,成立一整套執行必有風險的不具體法術。我停下來想。或者我拿出車鑰匙,啟動了路程然後想。這是一份多麼簡易的陪伴。流失的發生而發生的流失。就在轉瞬。我們位移。忽遠忽近。若即若離。
「你要走了嗎?」企鵝問。我說對,電影就快要開始了,我得先走。企鵝短暫思索,然後說牠本來想讓我看看牠新撿到的松香。我說松香這種東西不是隨便就可以撿到的。企鵝說牠的提琴被那顆來路不明的松香保養過後,音色變得不太一樣。它是琥珀色的,帶有清淡檸檬綠的陰影。我離開了。走了幾步又回頭。我問企鵝要不要一起去看。「你去看吧。我就不看了。」企鵝說。
我走過去看電影。這已經是個十月的傍晚,我能預見流暢的,非逐格的,連續性剪接的,錯亂倒帶的。像是重述著盜錄著旋即忘掉一切,像是逆過來解壓縮就把碎糊的弄清楚。分離若是垂直生長,想念就是平鋪直敘的水面。我不清楚毛蟹是誰,然而我記得安桀說過你,你曾經為了某件事情或者某件風景描述過些什麼。她走到我身邊,我追上她經過的速度,而有幸同行。你想:「這裡好安靜。」我就不去破壞。

二〇一九年九月
致 安那其戀人、Patti Smith、Zoea 與安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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