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吧咖啡,位在北城最熱鬧的大街上。門面,小而舊,進了門沒點咖啡味,只有一個辨公桌。辨公桌後面坐著一個不好搞定的大嬸,讓走進來的人很難微笑。要不是老巴剛好在那,程依香是不會進去的。
老巴,六十五歲,船吧咖啡的老闆,年輕時是個水手,二十五歲定居邊城後,他的烘豆機就沒停過。他對咖啡的熱忱來自:賺錢。四十多年前邊城就有咖啡館,那時豆子都從日本運來。老巴覺得很奇怪,他從非洲把咖啡豆運到日本,再從日本把咖啡豆運到貝里西摩。為什麼要繞一大圈?於是他從日本運了一台烘豆機,從非洲運來一些豆子,定居邊城,開始他的:烘豆事業。邊城以前的豆子都是他烘的,直到近十幾年流行自家烘焙才有競爭者。他是邊城裡少數真的靠咖啡賺錢的。他的皮膚深得像烘焙後膨脹的曼特寧,在陽光下,還會泛著油光,無可避免的佈滿皺摺,滿臉的銀鬍子配灰灰的短髮,讓他充滿一股揮之不去的菸熗味。
老巴帶程依香走過辨公桌,穿過天井,濃重的焦香撲鼻而來,這裡是船吧的烘焙廠房,廠房入口有一個電梯,老巴按了七樓。七樓到時,程依香看見一條破船,船破了舊了,留在這當吧台用。一地的海洋磚,陽光落地時還會閃閃發光。無邊際的落地玻璃,讓視線直達海洋,牆面都貼了鏡子,映著天空的雲朵,那雲看著看著,便飄出了窗外。這裡才是:船吧咖啡館。
「這是你的咖啡館?」程依香問。
老巴摸摸銀鬍子說:「算是吧。」
「有對外營業嗎?」
「當然,等一下妳還是要下樓付錢。」
「當然。」
程依香坐上破船吧台,一陣低沈沙啞的中音薩克斯風吹出一道無盡的長音,勾魂般的扣住了程依香的胸口,她偷偷把瞳孔藏在眼皮底,半闔著凝望遠方的海洋,輕輕喃喃著:
「Laura?你聽Don Byas的音樂?」程依香側眼揪著老巴看。
老巴拿起一包咖啡豆,說:「別這樣看我,妳會這樣看我,表示妳也聽這樣的音樂。如果你覺我很奇怪,那表示妳也很奇怪。」
這話,就夠讓程依香微笑了。
「好吧,我只是奇怪為什麼別的咖啡館都不會放這種音樂?」
「如果客人不聽,放這種音樂就是一種浪費。」
「沒錯!客人進咖啡館是為了聊天,不是音樂,不用放太好的音樂。」
「是嗎?那妳為何找不到咖啡館?」
「哦,你認為是音樂讓我找不到咖啡館的?。」
「是也不是。」
「怎麼說?」
「在邊城找不到咖啡館,不是一件正常的事。」
「你是說我不正常囉。」
「妳難道正常?」
「好吧。還有呢?」
「妳進來第一個注意的就是音樂,妳對音樂的標準一定比咖啡還高。」
「呵呵,老闆果然是識人老馬。」
「不,我叫老巴,不是老馬。」
「我叫小香。你這開多久了?」
「大約一年吧。」
「才一年?」
「嗯。」
「怎麼會想在七樓裡弄個咖啡館?這可不是讓客人上門的好地方。」
「妳覺得呢?」
「我?我要喝過咖啡才會有想法。」
「嗯,在這裡妳就很正常啊。」
老巴隨著Don Byas的音樂,將咖啡豆放進磨豆機。小豆子在研磨聲中,緩緩釋出蠱惑的香氣。老巴將盛了咖啡粉的過篩器,遞給程依香。
一陣迷醉的香氣鑽進程依香的鼻孔,香氣一波一波挑逗著她的神經元,喚醒杏仁核。「天啊!怎麼這麼香?噢,好濃!嗯,是花香?還是果香?」 程依香閉著眼睛用力嗅,把過篩器移開又拿回來,反覆吸了好幾回才還給老巴。
「這乾香真迷人,像一團神祕的煙霧,難以形容。」程依香完全被那味道迷住了。
老巴接過過篩器說:「你有本事吸進去,就能把香氣吞下去。」
接著他用精練的手法,表演了一場情慾交織的咖啡秀。在程依香的記憶裡,虹吸式的煮法還停留在酒精燈的年代,但老巴的虹吸壺底是一圈泛著紅光的光爐,紅外線透過金黃色網眼,散發出一股撩人的慾火。虹吸壺裡的冷水,在熱火情挑下,熱騰騰地竄進咖啡粉堆,翻雲覆雨後釋放出交纏不清的香氣,誘惑著程依香的鼻尖。神祕的紅褐色液體,緩緩停駐在壺底,老巴拿起壺把,搖晃幾下,注入透明的玻璃杯,端到程依香眼前。
程依香緩慢地拿起不燙手的玻璃杯,這是她第一次用玻璃杯喝熱咖啡。那香氣再度讓她閉上眼睛,一股熱帶水果的甜蜜包圍了她。濃郁中,帶著某種含蓄,像用黑色蕾絲把所有的水果包在裡面,濛濛如煙的香氣呼之欲出,若隱若現。那香氣如謎般地讓她聞上癮了又聞不透。她輕啜一口,迷惑的舌尖,有種被欺騙的感覺,她皺起了眉:
「奇怪,喝起來不太能和香氣連結,口感單簿了些,不似香氣濃烈,帶點花果味,但弱了。」
「降些溫,再喝。」老巴說。
她再喝第二口時,眼睛微微發亮:「這口乾淨、清香,一種鵝黃色的輕盈,帶點透光性,緩慢而優雅地在口中擴散,嗯,很微笑的口感。」
「呵呵,再一會,中溫偏低四十五度是最漂亮的時候。」老巴說。
等她再喝第三口時,她感覺到了一股刺激:
「啊!這酸有點意思。很爽朗,帶著水果的酸甜滋味。嗯,還有一點,呃?薑嗎?像薑糖的刺激感,猶如鵝黃色的天幕裡,畫破一道曙光,有種黑暗中綻出日出的感覺。雲層透著微光,紫色的光暈竄了出來,解放了花園裡的果香和花香,猶如沐浸在天地花海之間。但,不對!這不太對勁耶……這是什麼東西啊?」這不是程依香印象中的咖啡。
老巴動動眼皮,「妳覺得是什麼?」
「我怎麼知道?」程依香嘆口氣,「我已經十年沒出來喝咖啡了。」
「哦?為什麼不喝?」
「如果我知道有你這樣的咖啡館,我早就出來喝了。」
這杯咖啡叫:野薑花。屬衣索比亞,耶加雪菲系。這杯咖啡徹底改變了程依香的人生,而這杯改變的咖啡要多少錢?
「一百?」樓下的大嬸在程依香離開時跟她收一百。她覺得大嬸不知道她喝了什麼,「我今天喝了……」
「妳喝什麼不關我的事。」大嬸打斷她,「以後妳來,船票都是一百。但,妳不能跟別人說這有咖啡館。也不能跟別人說,你付多少錢上船。清楚了嗎?」
程依香心想,當然不清楚。「為什麼?」
「這是遊戲規則,妳還想來就得守規則。懂嗎?」大嬸的眼皮開始失去了耐性。她只好乖乖地點頭。她是上了賊船嗎?現在連上咖啡館都有遊戲規則?這時代也進步的太快了吧!
程依香忘了那天到底喝了幾支豆子?她一夜沒睡。雖然老巴強調,好咖啡會讓她更好睡,但程依香就是毫無睡意。她連夜上網,徹夜不眠地搜索部落格、網頁、臉書。老巴跟她說:「野薑花,屬於第三波精品咖啡世界。」
什麼是第三波精品咖啡世界?咖啡何時變得像水果茶了?她怎麼都不知道咖啡能有這麼迷人的香氣?還有那種不像咖啡的口感是發生了什麼事?她到底和這個世界分隔了多久?咖啡已經發展到一個她無法想像的地步了!她怎麼還以為咖啡館裡只有簡餐、鬆餅和沙子?她落後太多了,得設去追上。她感覺網路上的第三波資訊永遠查不完,但這感覺就像在安排自助旅行,只是這次的地點在:邊城。景點是:咖啡館。
「天啊!胡天嵐還真說對了!」程依香興奮地計畫著一場咖啡館的自助旅行。這想法讓她有用不完的精力。她盯著電腦一頁一頁掃過,像海綿般吸收所有資訊,消化、比較、淘汰、選擇、過濾,安排參訪行程,甚至交通規畫。一開始太多咖啡館都讓她想去!不過瀏覽三天,靠裝潢、餐點、建築或主人名氣的咖啡館都在比較下被刪掉,只留下主打咖啡為主的店。
現在泡個咖啡,連沖煮法都是賣點。現在流行用玻璃杯盛裝,用意是觀色。以前的白色陶磁杯落伍了,放咖啡杯的盤子不見了,換成了麻布墊。有的分冷熱二杯盛裝,冷的以寛口的紅酒杯裝,冰冷的香氣的確清新迷人。有的以一壺一杯呈現,甚至有喝到飽的咖啡館。還有一加一喝法,就是義式加
卡布奇諾,或義式加拿鐵的選擇等。各種加酒、花式咖啡無所不在。杯飾更是無奇不用,盆栽咖啡已經不奇怪了,連肉燥飯咖啡都有了!而拉花,已經進階到立體派。程依香喝得驚喜連連!不過,把這些新奇的花招,嚐過一圈後,她卻不想再去第二次。沒辨法,在她的潛意識裡,很自然地把所有咖啡館拿來跟船吧比較。一個月後,她覺得吸引她的還是「精品﹄二個字。她又淘汱掉義式咖啡,再把賣蛋糕的也拿掉!剩下只賣黑咖啡的店。二個月後,邊城對她來說只剩三、四間咖啡館。而船吧,還是她最常來的一間。
「第一個人喝咖啡,是一個偶然;一萬個人喝咖啡,是一種渴望;一百萬個人喝咖啡,是一種生活;一億個人喝咖啡,是一種信仰。
採自:穆罕默德卓。﹄
程依香唸完放下書,拿起咖啡喝掉最後一口,問:「誰是穆罕默德卓?」
老巴聳聳肩,「再來一杯?」
程依香靈機一動,在紙上寫下:
「第一次喝咖啡,是一個偶然;
第一百次喝咖啡,是一種渴望;
第一千次喝咖啡,是一種生活;
第一萬次喝咖啡,是一種信仰。」
老巴拿起老花眼鏡看過後,笑著問:「那妳現在是第幾杯了?」順手把紙,貼在吧台內的船桿上。
程依香想了一下,「不能算第一杯,應該在……渴望階段吧。」
「呵呵,渴望,那就是熱戀中,還不穩定。」
「啊,熱戀中,和咖啡熱戀,說的好!那你呢?你現在第幾杯了?」
老巴坐在吧台內,望著窗外的海,出神地說:
「妳知道嗎?以前在伊斯坦堡,女人結婚前,要先泡咖啡給未來的夫家喝,向夫家示好。丈夫和未來的親家會以咖啡的風味來評斷她的價值,避免將來婚姻不幸福。」
「哇!可怕。那這個習俗為什麼失傳了?」
「也許還沒有失傳。」
「哦?現在還是這樣嗎?」
「不知道。儀式也許不在,精神可能還在。」
「精神?怎麼說?」
「妳想伊斯坦堡男人為什麼要喝過咖啡,才知道這女人適不適合他?」
「因為他們懶得自己煮?」
「他們懶得自己煮,可以找僕人煮。」
「女人是合法的僕人。」
「伊斯坦堡男人可以有很多合法僕人,但不是每個都能當他的女人。」
「好吧,」程依香想了一下,「如果有個男人要我泡咖啡給他,不!應該改成,如果有個男人每天泡咖啡給我喝,那麼他的咖啡喝起來要……」她實在想不出來哪個男人會幫她做這種事?只好說:「不知道!」
老巴喝了一口咖啡,說道:
「偶然相遇只是一個機會,若喝不了一百杯就不會變成渴望。如果不合胃口就不可能一起生活,但要相守到老死,那麼就需有共同的信仰。」
「哇噻!喝個咖啡也要有信仰?」
「信仰只是一種抽象的說法。咖啡沒有什麼,就是情感的交流而已。」
「情感的交流……」這說法,程依香喜歡。
老巴分析道:「以前的咖啡,深焙有苦感,喝起來苦中有甘,像婚姻中的生活。現在流行淺焙,追求迷人的酸甜層次,喝起來像水果茶,像談戀愛的心情。」
「呵呵,有意思。深焙像婚姻,淺焙像愛情……」程依香嘟嘴說:「難道,不能都放在同一杯咖啡裡嗎?」
老巴聳聳肩,「對烘焙師來說,這永遠都是選擇題。」
「永遠都是選擇題……」程依香想了一下又問:「那我不懂了,伊斯坦堡女人要怎麼煮,才能證明有共同的信仰呢?」
「呵呵,」老巴抓抓銀鬍子,壓低嗓音說:「偷偷告訴妳,那可是咖啡世界裡,最無言以對的祕密。」
「無言以對的祕密?」程依香還是有聽沒有懂:「什麼啊?不懂?」
「呵呵,因為妳才喝一百杯啊。」
「唉,」程依香抿嘴說:「我喜歡你的咖啡,但我討厭你說的話。」
「那妳為什麼還來?」
「沒辨法,我就是喜歡一杯咖啡背後,還有東西的咖啡。」
程依香在精品咖啡世界喝過一輪後,發現精品咖啡的魅力並不是在台面上講講香氣,爭論是柑橘味?還是苿莉味?或在那裡計較,多泡了五秒?還是少了五秒?一杯精品咖啡的魅力,是決定於那一杯咖啡,背後可以講的東西。
而老巴,是少數可以和程依香在咖啡背後對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