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安婦議題無論在韓國還是台灣,都是一個極具爭議的歷史議題。尤其兩邊共享了相似的殖民地經驗,面對如何理解殖民母國的性剝削,也有著同樣的後殖民膠著。
《帝國的慰安婦》一書經常被認為是「替日本擦脂抹粉」或是「合理化日本帝國的性剝削,二次傷害慰安婦們」,作者甚至在韓國遭到起訴,被認為是叛國。作者的立場確實不容易理解,然若是細讀本書,會發現作者主張慰安婦和徵兵同為一種對人性的剝削,並且強調「結構性的強制」和「物理性的強制」同樣值得受到注意。
朴裕河的爭議不僅只在他的「結構性的強制」主張不易被理解,更因為他提出了「帝國的」慰安婦概念,大膽地指出慰安婦不只是在日本殖民之下被傷害,也因為在韓國民族主義形塑的過程中對慰安婦的利用而被二次傷害。
▋ 「帝國的」慰安婦
首先,要先從書名《帝國的慰安婦》說起,為什麼是「帝國的」慰安婦?
慰安婦的歷史悲劇之所以存在,是帝國凌駕於一切其他價值之上的結果,包括人性。要談論慰安婦議題,不能不談日本帝國對韓國的殖民以及殖民體制的影響。帝國利用殖民統治動員殖民地的男人作為戰爭工具獻出生命,也動員女人獻出人生和身體。當殖民地的人民不被認為是「真正的日本人」,這樣的動員更是殖民的工具,用以證明殖民地人民對帝國的向心力。而殖民體制底下邊陲(殖民地)和核心(母國)的整體經濟能力差異,加上社會安全網的不足,以及韓國本身家父長體制的影響,更是讓殖民地女性容易成為帝國犧牲品的原因。
這些是「帝國性」的其中一個面向,貫穿全書,作者不停強調即使物理上的強制性不見得大量存在(根據他的考證,這樣的強制性是很少見的),也存在著結構上的強制性。意思就是說,即使不是如我們經常聽到的「強制連行」,用強迫性的方式把人從家裡或是路上抓走,而是因為帝國殖民體制的鼓勵讓人們接受招募而前往,這依然是一種暴行。
「帝國性」即是本書最主要的論點,作者認為,去正視慰安婦經驗的多元,看見有些慰安婦對日本的複雜情緒,重新爬梳日本軍隊體制到底如何徵集跟使用慰安婦,乃至於慰安婦們到底怎麼來的,並不會讓慰安婦的存在顯得不殘忍,而是正好相反。就是因為慰安婦不只是軍隊強制的,更是融合於殖民體制,結合了韓國傳統的家父長制對女人的剝削和忽視,甚至經過非常多在地社群協助之下的產物,才讓這個歷史事實更加殘忍,也更加難以辨明。他說:
「讓女性身處那樣的權力關係結構,不僅默認不管,甚至進而強化那樣的結構,這是朝鮮人慰安婦問題當中,日本政府最大的責任所在。」(p.270)
▋ 「帝國性」的第二重:韓國民族主義的鍊成
作者強調的這個「帝國性」,其實就是台灣談到這個議題時,經常爭論的「慰安婦是不是自願」的問題。自願/非自願的對立其實是一個假議題,當我們在說自願與強迫的時候,好像把問題放在慰安婦個人到底「做出了什麼選擇」,但事實上在那樣的歷史時代,問題不是誰做了什麼選擇,是體制「讓」這些人不得不做了什麼選擇,國家如何透過體制、家父長制、社群風氣,讓某些女人因為社會支持網的不足,做出這樣的選擇。
正是因為不管是韓國還是台灣,問題經常都圍繞在慰安婦「個人」到底「做出了什麼選擇」,所以才會需要不停地強調日本軍人「強制帶走」這類的歷史記憶,用以論證日本軍國主義的殘暴。但作者主張,這樣的單一觀點一方面忽視了歷史事實,同時也讓慰安婦們陷入「只能說大家想聽的日本壞話」這樣的窘境。他們的真實經驗在這樣後殖民時代的國族主義對抗中,變成了一種工具,早年曾經提出過不同意見的慰安婦們的經驗被忽視,只有合格的受害經驗不停擴大跟被操作。這是帝國性的第二重面向:在韓國建立新國家的民族主義面前,慰安婦也是「帝國的」。
不過當然,這樣的論點,在韓國完全不能被接受。韓國社會指控他是「親日的賣國賊」,報導上總說「他寫道,沒有證據顯示日本政府正式參與其中,因此不能證明政府須為強迫韓國婦女承擔法律責任。」[1]事實上,他在本書一開始就曾提到:
「責任重大的除了『軍隊』,更應該負責的其實是決定開戰的『國家』」。(p.36)
討論政府在歷史上的操作手段和殖民政策造成的結構性影響,不表示該政府不需要對其政策產生的性剝削結果負責,然很遺憾的是,對這樣的主張,誤解遠大於理解。
因為主張更全面的檢討問題,進一步看見目前韓國慰安婦討論中的盲點,作者甚至大膽地指出,韓國社會一昧的把問題推給日本帝國,不去檢視在慰安婦的受害當中,有多少朝鮮人當了經營慰安所的業者,從事拐騙女人的工作,這樣的作為是複製了日本帝國對人的暴力。而因著後殖民時代的韓國民族主義盛行,民族國家的重塑,韓國慰安婦受害過程中有多少韓國人的參與、傳統韓國社會對年輕女性社會安全網與支持的不足,或是韓國父權體系對女性的加害,這些問題在慰安婦問題面前,幾乎都消失了,只剩下唯一的答案。
「這種暴力性本身,無疑就是一種『帝國』作為。本來是帝國受害者的舊殖民地,卻積極複製此一暴力性,實在是自我矛盾。造成這個狀況的理由無他,為了形塑新的韓國,國家必須介入,篩選社會成員的記憶,只留下『國民』應有的『正確的記憶』」。(p.97)
帝國的慰安婦不只是屬於日本帝國的,也是新國家的慰安婦。
▋ 台灣借鏡:國族與性別的交織
這本書本身的爭議和提出的思考方式,都給了台灣非常好的借鏡。縱使在台灣,慰安婦問題並沒有像韓國那樣具有規模的討論,但是同樣的,慰安婦常常被當成國族跟選舉的工具,用以對抗日本,而非思考歷史經驗。
韓國跟台灣一樣作為日本曾經的殖民地,中華民國政府,尤其是中國國民黨在慰安婦議題上的理解和操作,跟作者提到的韓國政府非常相似-只想要一個完美的受害者,來當作解殖的工具,卻從未去正視在殖民底下的韓國人和台灣人,真正面對的是怎樣的困境,更別說理解殖民時代中的複雜性。
慰安婦問題除了歷史跟殖民之外,當然也是性別問題。不過作者也做出提醒,當慰安婦的存在被看成性剝削、純粹的性別問題的時候,反而讓造就這樣殖民環境的殖民地治理議題失去焦點。慰安婦問題是國族問題、殖民的問題,也是性別問題、性剝削問題,兩者不可偏廢,讓慰安婦問題如此難以被好好理解和討論,正是因為兩者交織的複雜性。
本書是一部採用結構的視角,由慰安婦問題出發,探討後殖民時代殖民地如何面對戰爭傷痕記憶的研究,非常精彩且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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