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不是

在聖誕節前夕，天氣終於開始轉冷。

他走出捷運市政府站時，你並不會一眼就注意到他。不，他不是那種光鮮搶眼的人：他有一般的身高，一般的臉蛋，且只有少數人能夠說出他的特別之處，他就像這城裡的大部分人一樣。

他搭手扶梯上來到一樓，在擁擠的人潮之中盡量小心不被碰到。手肘、肩膀、背包、手提包、購物袋。但他還是冷不防被一個年紀比他大上二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撞到肩膀。他回頭說了聲抱歉，但對方已經走遠了。他經過客運售票口走出阪急百貨，傍晚六點的強風颳過大樓與大樓之間的人行步道，他把外套的拉鍊和扣子都拉上，並試著在強風中點菸，點不著時他只好停下來利用身體擋住風，尋找各個角度。接著他繼續走，穿越了三條停車道(分別是W HOTEL、信義誠品和新光A4館)匯聚的那個路口，他走向貴婦百貨和新光A4中間的人行步道。他在等人。

他坐在一張長板凳上看冬天下班的人們，紅男綠女中有一對五十幾歲的情侶，穿著仍相當時髦：風衣和手套。他們當街停下來擁吻，將各自的名牌手提包換手提後，那女人的紅色及膝高跟靴被一個笑鬧中的大學生踩了一腳，她大叫，她的男伴隨即一臉憤慨地指責男大生，說他沒教養，甚至還推了他一把。警燈閃過他的眼角，他前方原本在擺攤賣褲襪的一對中年夫妻被逮個正著，小販的老婆似乎承受不住低頭哭了，小販雙手環抱住她，讓她倚在他懷裡，夫妻倆形成了一個圓。他撐起笑容和警察說，「沒事，沒事。」

當他正看得入迷時，旁邊冒出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女人對他說，「帥哥你好，方便幫我填一下資料嗎？」

「方便。」他說。

「我跟你一起坐好了，這樣你在填資料的時候我可以休息一下。」

他沒有反對。對方在長凳的另一端坐下來，兩人中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接著她向他解釋一堆有關他手上拿著的這份資料的內容和幾種方案，他假裝認真聽她解說，然後在問卷上頭作答並留下自己的基本資料。

「我們公司希望我多認識人。」那女人接過他手上的資料後說。

「嗯。」

「他們希望我多拓展一些人際關係，交交朋友，這樣會對我有幫助。」

「嗯。」

「你願意跟我做個朋友嗎？我們可以交換手機號碼或是LINE，」她又補充道，「這樣我也可以把最新資訊傳給你。」

「不用了，謝謝。」

「真的嗎？」

「對，有緣再見就好。」

他們沉默了一會。他不想她離開，此刻他不想要一個人。

「你心情不好嗎？」她問，「你看起來心情很差。」

「哦，妳看得出來？」

「在街頭久了自然就會看一點臉色，我們這行需要學會觀察。」

「每個人都需要學會觀察。」

「那你怎麼了，可以和我說說啊，我們當個朋友。」

「好吧，」他說，「我在等人。」

「誰？」

「我的前女友。」

「前女友？」

「對。」

她沒說話。他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告訴他，她需要一個解釋。

「OK，她覺得我偷吃，但我沒有，整件事情就是一個誤會，但她甩了我，現在溫度對了，」他用下巴指了指天空，「她就想要和我復合。」

「那你要跟她復合嗎？」她表現出異於尋常的興趣。

「沒有，好馬不吃回頭草。」

「那你為什麼還要在這裡等她？」她邊說邊挨近他，「像你這麼好的男生，值得一個對你更好的人啊，你應該要好好把握這個機會。」她的手輕輕碰觸到他的大腿邊緣。

「怎麼把握？」他問。

「我不知道…像是，呃，我待會就下班了，我們可以一起去吃KRISPY KREME，那個甜甜圈？」現在她乾脆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而他任由對方這麼做。

有一個人穿越人群朝他們走來。

「嗨！」他在等的人出現了，是個男人。

「嘿。」他打招呼，但還坐在位子上。

年輕女人不知道該說什麼，她一直以為他在等的是個女人，而且因為女人通常會遲到，她還以為在這段時間裡她有機會說動他。

「你朋友嗎？」男人的朋友問。

「沒有，」他站起來，「她誰都不是。」

他挽起他朋友的手，兩人一起加入人潮，徒留那個年輕女人坐在那裡像座雕像一般。

「你幹嘛，很冷也不必裝基佬吧。」男人說。

他放開手。

「那女的是怎麼回事，她把手放你大腿上耶。」

「不知道，我不認識她。」

「那你還讓她捏你大腿？她感覺就要愛上你了。」

「我知道，這樣很壞嗎？」

他朋友用手肘頂了他一把，「你真的該下地獄。」

他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像是體內某個地方猛然受擊。他朋友又再次用手肘咒他下地獄。接著他朋友笑了。他也跟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