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幫我看一下我的東西嗎?我去上個廁所。」他從咖啡廳角落的座位半起身,對著隔壁年紀相仿的二十幾歲年輕人先舉手打了聲友善的招呼。
「喔,好啊。」那人抬起頭來看他,眼神有所保留。他臉上有塊暗色胎記,形狀像超音波圖中的胎兒。
「謝謝。」他穿越充斥著各色男女的咖啡廳來到廁所。關上門後哼起一段隨興編織的小曲,歌詞是關於胎記小哥。
上完廁所,他到櫃檯點了一份可頌和一塊提拉米蘇,店員告訴他可頌要退冰,於是他先小心翼翼端著提拉米蘇回到位置上。胎記小哥彷彿完成任務,成功守護了陌生人的資產,眼角瞥見他走近便迅速抬起頭。他們雙眼對上,他再次和胎記小哥道謝。胎記小哥沒有微笑,眼神由上而下,再回到中央,打量得輕蔑。
胎記小哥和他的座位朝同個方向,都是背靠牆面向人群,源自人的防備天性。一位頭戴鴨舌帽,長馬尾從帽子後方半圓形孔洞間伸出來的女店員小心翼翼走來。
「先生不好意思久等了,焦糖瑪其朵。」她對著他說。
「呃,這不是我點的。」
「是我的。」胎記小哥的手指輕貼在筆電鍵盤上,抬頭對她說。
「咦,喔,抱歉,我認錯了。」她離開前留下一句,「你們好像雙胞胎。」
他戴著一頂復古駝色老帽,穿素白色T恤,外面套一件藍白格紋襯衫,只扣上面兩顆扣子,NIKE運動長褲,踝上短襪,NEW BELENCE慢跑鞋。胎記小哥和他一模一樣,只是墨綠色T恤,格紋襯衫是紅黑色的。兩人下巴的山羊鬍差不多長。
他們快速互瞥對方的穿著,頭部轉動角度非常細微,眼球才是打探工作的主要器官。兩人面部沒有表情,心裡有些震驚,但很快告訴自己這不是值得在意的事,而且都認為穿得比對方更稱頭。他很快微揚起嘴角,深呼吸,側過頭對著胎記小哥露出一種有默契的微笑。胎記老兄像尊雕像,雙眼瞪視電腦螢幕,動也沒動。
時間接近中午,附近的上班族、剛放學的孩子和父母魚貫湧入店內。隊伍在他和胎記小哥面前築起一道人牆,一路延伸至店門外。咖啡機的奶泡棒不斷攪和、噴氣,氣壓隨著牛奶溫度改變,聲音拔尖拔高,榨取完汁液的咖啡餅被敲落在集中盒裡,填滿,然後全落進大型米色垃圾袋裡迸裂碎散。人聲嘈雜,店員喊號,孩子扯嗓亂動,蹲跳是為了調整肩上行李箱般大的背包。三個同事在隊伍中盡群體責任,開口、接話、笑,內容毫無意義。獨自前來的中年人低頭滑過一則則影片,手機不斷發出粗製濫造的擾人魔笑。
冷風夾雜著衣服纖維和人體的氣味吹過胎記小哥和他。胎記小哥打了一個噴嚏,口水沾黏在山羊鬍上,趕緊從碟中拿一張衛生紙餐乾淨。他注意到胎記小哥往他這邊靠一些,翹起的二郎腿已經放下,他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麼,也準備好做出回應。胎記小哥卻只是站起來,經過他向廁所走去。
他瞧了一眼桌上有什麼:一台蘋果16吋高階筆電、無線滑鼠、黑色皮質筆記本,另一張椅子上放有The North Face後背包和外套,後背包敞開。他注意到桌上還有一個512G的隨身碟,太大意了,他暗忖,想想看那麼大的容量裡面能裝些什麼。
過了一陣子,胎記小哥終於走出廁所,循著原本的路徑經過兩人桌子之間,旋身坐下。他調整帽子角度。剛才那位女店員端一盤剛從烤箱加溫過的火腿可頌過來。
「先生你的可頌,久等了。」
胎記小哥一臉狐疑看著她,「我還不餓。」
「那是我的。」他說。
「不好意思,我確認一下,」她轉身對櫃檯揮手,做出無聲的嘴型和手勢,再回過頭來,「對不起,是先生的可頌,我搞錯了,抱歉抱歉。」
「沒關係。」
「你們兩個,呃,真的很像…是親兄弟吧?」
他和胎記小哥對看,接著對女店員搖搖頭。胎記小哥只是直瞪著她。
「那算是緣份啊,你們相信緣分嗎?你們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穿著又那麼像,還在同個時間出現在這裡。」她甩著烏黑的長馬尾,隨手抓住隊伍中一個最靠近他們的女大生的手臂,「你看他們,是不是很像兄弟?」
女大生一臉茫然,慢慢移動手臂想掙脫。
「你們知道古時候遇到這種事要怎麼做嗎?你們去酒館喝酒,一碗酒二話不說的乾,多的從嘴角流出來,然後論政啊,或是論江湖,再一起去買一隻活雞,斬雞頭,喝雞血,歃血為盟,做拜把兄弟。」他拉了拉帽簷。胎記小哥乾脆脫下帽子。「現在你們不是在酒館,咖啡館也可以,我們要現代化,斬雞頭是殺生,我看過紀錄片,太可怕了,你們就把可頌剝兩半吧,一樣的意思。」櫃檯在喊支援,女店員把可頌匆匆放下就跑回去了。
隊伍中比較靠近的幾個人還有女大生,都在好奇兩人接下來會有什麼動作。他清了清痰。
「我,剛剛幫你看你的東西。」
「你看我的東西?」
「對。」
「你動了什麼?」
「不是,」他在調整帽子,但兩隻手掌罩著整顆頭頂,看起來頭很痛。「你不是去上廁所嗎,我也想幫忙保護你的東西,這些財產都很貴重,尤其是隨身碟,你要小心裡面的東西曝光。」
胎記小哥瞇起眼。他急著想解釋。
「隨身碟的東西是你電腦的部分,電腦是你大腦的延伸,你的生活靠著大腦進行,對不對?大腦有時候會很變態。」
「所以你看了我的隨身碟,就覺得挖掘到我最深沉的秘密了?」
「我沒有,我是說,你要小心一點,隨身碟裡面的東西會洩露你的個人秘密。這點很重要,大家都應該是知道的,對吧。」
「我告訴你,這裡面的東西口味還太淡。」
胎記小哥輕聲笑。他感到吞嚥困難,像掉進桌子與牆壁的縫隙間卻沒有著地。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他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發出嘖聲,鼻孔不停呼氣,一會後他試著冷靜下來。「我剛才先去上廁所,請你幫我看一下我的東西,我很謝謝你,雖然不知道回來的時候你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我。之後換你去上廁所了,我知道你可能不太擅長表達或是回應別人的友善,或是你覺得我太不信任人還是患得患失,你覺得你比我瀟灑,比我高級,比我更厲害更鎮定,所以就算你心裡還是會擔心,你選擇不請我幫這個小忙。嘖,不知道,又可能你不懂得怎麼和別人建立關係,覺得很尷尬,所以就把東西到底會不會被偷這件事情留給機會和命運。然後我有這個機會去左右你的命運,別人拿你的東西時我選擇什麼都不做,或我可以就是那個拿了你的東西的人。」
「你選擇毫無防備,從筆電敞開連鎖都不鎖就知道了,還把隨身碟就這樣放在桌上。」
「你為什麼要一直提到我的隨身碟,我愛去壽司店做那種事嚇到你了?」
「你為什麼會這樣想呢?我從頭到尾的意思只是說隨身碟很重要,誰知道你裡面裝了多私人的東西。」
「你知道。」
「我不知道。」
「快點給我說,不然我也把你綁在床上。」
「壽司店,把我綁在床上,你到底做了些什麼?」
「那是我的自由。你就那麼感興趣?」
「不知道,可能我們真的是失散的雙胞胎吧。」他想離開,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打圓場,給雙方一個台階下,接著他就可以回家站在蓮蓬頭下淋上一個小時的熱水。
「我會報警。」
現在櫃檯前只剩下兩三個人在排隊,剛才聽見他們對話的人現在都四散在不同位置上。其中幾個人還在注意他們兩人,像躲在松樹林後的野狼。
「沒有什麼好報警的。」
「或是我們可以調店家的監視錄影帶,看你幹了什麼破事。」
「我只是想幫忙。」
「要你幫了嗎。」
「好了,我不想再跟你說了,原本以為我們可以說幾句話,然後回頭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我們是說了很多話啊。」
「你明明就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他笑得很局促,「我們這樣好像男女朋友在吵架。」
「你他媽 — 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先冷靜。」
「我他媽很冷靜。」
「你現在在氣頭上,我不想再說下去了。」他舉起一隻手擋在他和胎記小哥之間,頭斜撇下另一個方向,不知道為什麼無聲笑得無法停止,臉頰發熱。
胎記小哥用力闔上蘋果筆電,把所有東西都塞進他的昂貴背包裡。他摸遍全身上下、背包和外套口袋,確認所有東西都帶到。穿外套時,胎記小哥一直盯著他。
「怪人。」
「再說一次?」
「真他媽怪胎一個。我告訴你,回去你就給我剃掉你的鬍子,根本不適合你,這整身衣服和帽子都給我燒掉或捐出去,你的品味太爛,你撐不起這種風格。」
「你在說笑嗎?她剛才說我們兩個長得像雙胞胎。」
胎記小哥冷笑,「另一個怪胎。你這麼容易被她影響,你就去給她搞,物以類聚,媽的兩個邊緣人互相取暖,多好。」
「你嘴巴放乾淨一點。」
「你嘴巴放乾淨一點,」胎記小哥擺出令人討厭的表情,用怪異的聲音模仿他,「這年頭誰還這樣講話啊,白痴。」
他眼看胎記小哥穿好外套,背起背包往店門口走去,他想要從背後朝他揮出一記重拳。「你臉上的胎記真他媽醜,是你人生的污點,看起來像超音波在照一個腦袋發育不全的胎兒,而且到你死那天都生不出來,永遠在你臉上,所以你才那麼幼稚!」
咖啡館全靜下來,他聽見有些人倒抽一口氣。胎記小哥沒有回頭,他高舉中指走出去,迎向冷風。
過一會他聽到有人說,「不必攻擊他的胎記吧。」「太不正確了。」另一個人答腔。
他坐下來,有股衝動想癱坐在椅子上,但他辦不到,無論如何無法在眾人面前露出垮塌的樣子,太危險了。
放冷的可頌咬起來像紙,他只吃一半就放在一邊。他還坐在這裡,沒離開不是因為過於羞愧,卻不曉得是為什麼。或許只是不知道還有哪裡可去。咖啡廳恢復熱鬧,剛才的事件詭異又令人費解,沒人知道是怎麼起頭的,總之談資增加了,除此之外沒什麼好在乎的。
電話響起,來電顯示寶貝,他滑開。她剛下班,問他在哪裡,聲音聽起來很累。他告訴她地點,「五分鐘到。」她說。
三分鐘後她走進店裡,外頭的冷空氣還圍繞在她身旁,有股塑膠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氣味。她把東西隨手放在椅子旁的地上。
「我好想死。」她駝下背,朝空中大嘆一口氣。
「發生什麼事?」
「今天爛透了,我突然發覺整間公司沒人是我的朋友,所有問題都是我的問題。」
「我懂。」
「受委屈的是我,最後出糗的也是我。為什麼他們都能把日子過得那麼輕鬆?」
「我懂。」
「不知道,我覺得有時候他們就是選擇把負擔丟到別人身上,喏,這給你,現在是你的問題了,老娘要去高級餐廳吃和牛了。」
「天啊我太懂了。」
「你懂個屁,沒進過辦公室的人根本不必面對那些,你也不能說什麼。」
他沈默了一會,「要吃嗎?」
桌上的提拉米蘇和可頌各剩一半。她用指腹感受可頌的溫度,然後端起提拉米蘇的盤子。
「所以我辭職了。」
「待不下就別待了吧。」
「你說的沒錯,我今天在公司廁所,褲子脫到腳踝,頭頂著門,好好重新審視過自己的人生。很多事情要丟棄,這樣我才能重新開始。」
「那很好。」
「你呢。在這裡待一整天像個質感人士吧。」她翹起腳,拿衛生紙擦拭嘴巴周圍。
「發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什麼事?你的山羊鬍醜得像屎,白內障老人看了都要嘔一大缸嗎。」
「妳要遷怒在我身上?」
「嗯,對不起。」她說。「我只是受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