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鹽酥雞在機車前掛甩著,像嬰兒搖籃上的星體吊飾,公園樹下的鞦韆,夜裡的五彩聖誕燈。半脫落的機車側殼在他腳邊敲打,上頭的透明塑膠袋黏滿灰塵碎屑,已經失去作用。
公寓樓下的機車格全被停滿了,他看見一輛白牌機車斜停在兩格停車格上,只下側柱,左邊後照鏡無用的下垂。他把車停在路上,過去矯正那輛車,任它隨著中柱和力道前後搖晃,接著把自己的車停進去。
他進到公寓,按下電梯五樓,門關上後低頭便插起鹽酥雞來吃,三面鏡子映照出無數個正在咀嚼的他。兩塊之後他告訴自己必須放慢腳步,電梯裡的進食只能是序曲,一支預告片,絕不能奪走正片的光環。他抬頭看著樓層上升,塑膠袋握在手中,香熱的油氣緩緩升騰。
電梯門打開,崔先生就坐在那裡,哈士奇趴在腳邊。
「你好。」
「我家裡現在有好多人。」
他愣了一會,「我知道,你是想出來透透氣對吧。」
「拜託別急著走,我家有好幾個陌生人。」
崔先生把手機螢幕轉向,他走近仔細瞧,是崔家客廳的監視器畫面。一個男人全身赤裸,只圍著一條短浴巾在客廳裡走動。
哈士奇的鼻子貼上他的鹽酥雞。
「看不到臉,這光點太大了。」
「是攝影機的鏡頭,上半部被燒熔了。現在怎麼辦?」
「你在這裡待多久了?」
「二十九年,年底就滿三十了,這間公寓是我買下來的,白手起家,」崔先生對他握緊拳頭,「我記得你是繳房租的,對吧,我認識你房東。一個月一萬八,不划算啊我跟你說。」
「我是說這裡,你在樓梯間待多久了。」
「哦,大概五十分鐘。」
「闖空門的人就一直圍著浴巾在你家走來走去?」
「還有其他人,他們翻我的冰箱,兩個人在煮晚餐。圍浴巾的那個開了我的威士忌來喝。」
「然後你就放任他們不管?」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我幫你打給警察。」
「等等,不要。」
他亮著手機,隨時可以撥通電話,但他停在那裡不耐地等著崔先生。鹽酥雞分秒在冷卻,那隻狗也想盡快吞下那包肉,他想,麵衣再下去口感就要發糊出油。獨身居住在城市裡無話可說不打緊,鹽酥雞難吃肯定是罪孽。
「這種事最好找警察來。」
「我需要他們不會自己打電話嗎。」
「身為你的鄰居,我覺得我需要知道你為什麼害怕警察。」
「我不怕他們,我還有一票朋友是警察呢。」
「你藏了什麼東西?」
「我沒做傷天害理的事。」
「裡面是你的仇家嗎?」
「嗤,小子,我代表這棟大樓出任社區管理委員會的會長十二年了,去年才退下來,每個新來舊到的鄰居都喜歡我,為什麼?因為我與人為善吶,我會問他們『要出門啊?』『剛下班嗎?』『你兒子女兒多大啦?』『幹什麼的啊?』你覺得我會有仇家嗎?」
「不曉得」,他說,「我一向不怎麼相信你這種人。」
崔先生伸手騰空一撥,像是這樣就能立刻把眼前這個無禮魯莽的年輕混帳逐出視線。什麼事都沒發生,他只覺得要抓住些什麼,像白手起家那樣牢牢握在手中,所以順手扶住上了薄蠟的木頭扶手。哈士奇嗚嗚咽咽,視線在主人和那包香味四溢的塑膠袋上徘徊。
「我只是覺得孤單。」崔先生兩指點了點胸口說,「家裡很久沒有這麼多人了。」
「那你應該進去好好認識他們。」
「他們是賊啊。」
「那你就應該報警,不是嗎。」
崔先生的手離開胸口,「我不想麻煩他們。」
「好吧,沒事的話,我要回家休息了。」
「你急什麼呢,你不也一個人住嗎。」
「對,而且我住得很舒服。」
「別說屁話了,一個人進,一個人出,我也沒看任何人來找過你,連個女人都沒有,你跟我說這樣就滿足了。早點睡吧你。」
他又晃了晃手中的鹽酥雞,不想和崔先生對上視線。他能聞到最佳賞味期限已經從指縫間溜走,樓梯間充滿油耗味。
「是吧。孤身一人不是好事,你會覺得寂寞,但有人陪的時候,你卻又被他們討厭。」
「我不討厭人,只是他們不在身邊的時候,我感覺會更好。」
「啊—我知道,你就是他們所謂的憤青吧。」
「就讓他們去說。」
「但你最在意別人的看法,我知道你這種人,沒什麼比別人的看法更重要了。」
電梯下降復上升,七樓的住戶踏出電梯。他和崔先生聽見口袋裡翻找出鑰匙串的聲音,插進鎖孔,門打開再關上。內鎖清脆喀噹,有人安全了。如此簡單的事,他和崔先生竟然辦不到。
「你覺得我真的該報警嗎?」
「老實跟你說,你們六樓發生什麼事我真的他媽不在乎。」
「你這樣和人說話的嗎,現在年輕人啊,不愛工作是你們的事,一個個全都沒有禮貌,你們到底還剩什麼?我操你這雜碎,你難道不知道我以前在軍中是特種部隊,移動射靶全連第一嗎,他們叫我鷹眼,因為我動態視覺傲視全連,我有機會被選上成為狙擊手,你在五百公尺外趴在地上,我讓你一隻眼都能射到你屁眼開花,你他媽知道嗎。」
他沈默了一會,向後在電梯門旁靠牆坐下,電梯面板的向下箭頭亮起紅光,指著他的頭頂。電梯井傳來升降纜繩剛硬尖銳的金屬聲,整棟大樓的牆面以低頻震動。他對崔先生似笑非笑。
「看來你跟我一樣憤世嫉俗。」
崔先生咧咧嘴,「你真是個怪孩子。」
「我已經二十六歲了。」
「跟我小兒子一樣大啊,我就把他當個孩子。」
「他永遠是你的孩子。」
「還能是誰的。」
「但我不是。」
崔先生穿著鞋全家福最常見的爸爸款涼鞋,小腿肚壯得像兩顆椰子,手掌粗大,毛孔也粗大,鼻肉飽滿,兩眉雜濃。出於某種原因,他根本不信崔先生能在五百公尺外把他打到屁眼開花,但他知道在這種距離下,自己是個和平主義的堅定支持者。
「我會報警,但給我一點時間。」
「家是你的。」
「我現在平靜多了。我想起年輕的時候和我老婆去Disco舞廳,你知道嗎,一顆亮晶晶的球,發出五顏六色的光芒,大家都在底下跳舞。」
「我知道,Disco球。」
「沒錯,Disco球。我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會和朋友一起往那些舞廳跑,忠孝東路,南京東路,到處都是享樂的地方。舞池裡跳舞跳累了,她就會和她朋友去位子上休息,我和兄弟們會到外頭的樓梯間抽菸,那時候我們就已經很有環保意識。看看我們現在,讓我想起那時候,真怪,你永遠當不了我的兄弟。」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一會後才說,「好青春。」
「那不是青春,那是人生。她死了以後,我的人生就當作沒有了。」
這下他真的吐不出話。他們所處的這個社會裡,沒人想得出如何適當地回應這類事情,「節哀順變」聽起來太過遙遠,一把在空中揮舞的抓癢耙。崔先生似乎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和一個幾乎等同陌生人的傢伙說話。
「你現在幹什麼的啊?」
「我上一份工作七月的時候離職,剛找到一份編劇的工作,下個禮拜正式開始。」
「哦,編劇啊,電影嗎?」
「之後有機會的話。現在先從短片開始,有這個機會我就先好好做再說。」
「月薪多少?」
「不固定,但好的話,我猜應該有個兩三四萬。」
「恭喜恭喜,不錯不錯,很厲害,年輕人就是要多嘗試,像我小兒子剛考上機師,之後飛國際線,月薪二十萬。」
他的屁股坐得不很舒服,喬姿勢時手又碰到了那袋鹽酥雞,塑膠袋發出短促的怒斥。
「崔先生。」
「是?」
「我一直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是這樣啊,我一直以為我們碰面你都不打招呼,是把我當空氣。」
「你為什麼要把你的狗屎倒在我的遮雨棚上?」
「你在說什麼?」
「我的遮雨棚上都是你的狗屎,這事情從我住進來就已經發現了,什麼人像你這麼無恥?」
「你說我的狗,我把牠的狗屎倒在你的遮雨棚上?」
「我說得很清楚了。」
「你在胡說八道,我家陽台如果有什麼東西跑到你的遮雨棚上,也只會是澆花後從盆栽流出去的土。你把土當成狗屎了。」
「土掉下來會是長條狀的,除非你的盆栽也有消化系統。」
崔先生一直不理會哈士奇的嗚咽,那隻灰狗要受不了了,開始坐立不安,對著電梯旁的他發出試探性的低吼。起先牠的下巴枕在兩隻前爪上,現在已經改成坐姿,起來繞圈再坐下。
「你這是誹謗,沒有證據。」
「我說的是事實。」
崔先生的哈士奇突然收起舌頭,對他露出狼的眼神。
「你不也在電梯裡抽菸?」
「只有一次,那天我喝醉了。」
「你影響到的是整棟住戶。」
「這就是關鍵,我道過歉了,你卻裝蒜。」
哈士奇走過來,鼻子伸進塑膠袋,再探進紙袋裡,竹籤被推往兩旁。
「別碰我的雞。」他推開哈士奇。
「別碰我的狗!」
哈士奇堅定地再次撲上來,口水開始滴灑在塑膠袋上,牠不斷進攻,迂迴,假動作。
「你他媽的要不要拉住你的狗。」
「我的狗有自由意識,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我不准你吃我的雞又拉屎在我的遮雨棚上。」
「你再指控我一次我就要拿手機出來錄影了,把你丟上社團給那些臭雞巴鄉民公審。」
「死狗,這包鹽酥雞是大辣,吃完你就拉稀,炸屎在主人身上。」
崔先生終於扯動狗繩拉開他的狗,那隻哈士奇嘴裡叼著一塊肉,在主人來得及反應之前,牠迅速張開長嘴吞吃下去。崔先生的家門發出金屬撞擊聲,一個男人的低沈聲音從門內朦朧傳出。
「給我吐出來,快,不要惹麻煩!」
「來不及了,注定發生的已經發生了。」
崔先生家中內門緩緩打開,門後傳來交談的氣音,有女人在說話。
「我做了十二年的社區主委,為這個社區謀了這麼多福利,三節活動禮品和停車位抽籤制度都是我建立的。我做了這麼多,你卻這樣對我的狗?」
「不要再拉屎在我的遮雨棚上了。」
「幹你娘,你他媽的說謊,毀損我名譽,你們這些該死的年輕人,GDP的渣滓,社會亂源。」
「爸?」
崔先生的家門敞開,一個年輕男子手還握在門把上。他穿著愛迪達全套冬季灰色運動衣褲,人還沒動作,香水已經撲面襲來。
「小寧?」崔先生轉頭看見自己的兒子,張嘴啞語,淚水頓時湧上眼眶。
他還在阻擋哈士奇的攻勢,但他能從顫抖的喉音中聽出崔先生的性情,現在正如花苞一樣綻放。
「他叫你小寧?」兩個女人探出頭來,其中一個女子唇蜜擦多了點,「那我們該叫『它』什麼,小小寧,還是小寧寧?」
「妳這樣說話不公允,小寧那裡其實不小。」另一個女人說,她屬於高冷類型。
「這樣他有兩根操縱桿,對不對?」
「那他剛才載我們起飛前,應該要把前置步驟確實做好。」
「嘿,妳的笑話很高級耶。」
「小寧爸爸好,」高冷女人看向崔先生,神情禮貌,「我不認為年輕人是社會亂源,但安定通常意味著無聊、壓抑和慢性病,我們的賀爾蒙就是整個社會的催化劑,你們這年紀的人是形成催化必不可少的要件之一,你應該換個角度想,這是我提供給你參考的意見。」
他趁人不注意,偷偷搧了哈士奇一巴掌,然後丟了一塊鹽酥雞到對面角落配置的滅火器旁。哈士奇循著食物離開他身邊,紙袋已經被狗啃了幾口,脫落的部分幾乎退回到紙漿的狀態。
「我沒想到會是你。」崔先生扯了扯狗繩。「我不在乎,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回來就好。我剛才以為家裡遭小偷。」
「抱歉,回來沒有跟你說。」
「什麼時候要走?」
「現在。午夜過後要飛紐約。」
「紐約啊?好,好,這兩個漂亮女孩是你朋友啊,要不要坐下來一起聊聊天,我有高山青,現在就來泡一壺。」
「不用麻煩了啦,」愛迪達忠實擁護者踏著NIKE拖鞋走下階梯,虎口間探出的Mercedes遙控器在那晃呀晃,像信義區百貨大道的燈光,在充足光線中旋轉的施華洛世奇,「我們要先去吃豆花,等會就要載她們一起去機場了。」
「對呀,小寧爸爸,我們以為你不在家才挑這個時間來的。」比較活潑的那位女性說。
「抱歉把你家的浴室弄得很亂,」高冷女人跟在小寧後頭下樓,「進去的時候要踩好,可能還會有點滑,是精油和肥皂,還有其他一些東西。」她先是誠懇的看著崔先生,再拍拍小寧的臂膀,「Lucas,等會上機前記得打電話回家,確定你爸進出浴室是安全的。」
他又開始對抗那隻堅持不懈的寒帶犬。雙腿大張,捧著多毛的臉頰,偶爾碰觸到濕黏的嘴角,散發出過高的體溫,他發現自己開始喜歡這隻狗了。
「好,謝謝妳的好意提醒,妳真善良,是個好女孩。你們現在就要離開了是吧,我送你們下去。」
崔先生把狗繩扔給小寧,三步併作兩步上樓,關上外鐵門後又跑下來,碩大的小腿肌裂成兩半再聚攏,讓他想起烏魚子。四個人現在在電梯口等電梯上來。他起身拍拍屁股,讓出空間給他們。他知道從來沒有人忘記他的存在,只是都有絕佳的默契不提起。
電梯來了,真他媽詭異,他站在電梯口目送他們,四個人一條狗八隻眼都在看他,另一雙盯著他那狼狽不堪的鹽酥雞,直到電梯門關上。
升降纜繩再次啟動,電梯井傳來近乎魔鬼般的空鳴,崔先生的聲音如狹窄集中的火焰竄上纜繩,「靠北!鑰匙放在家裡,沒關係,我再想辦法。哦,沒有,在這裡,在我口袋。」
電梯終於下去了。他有一股被掏空的感覺,五感正從戰爭遊戲的狀態中漸漸回覆,樓梯平台敞開的窗戶吹進冷風,玻璃上貼著一個「福」字,改過排氣管的白牌機車在樓下疾駛而過,他總覺得那聲音聽起來一點都不酷,像難以消化的幼稚卡在車主的腸胃道裡,淨是脹氣,卻連條金針菇也拉不出來。不過他只是這麼想而已,畢竟這些人勇於改變。
他把鑰匙插進鎖孔裡,打開門,關上白鐵門,再來是內門。他總共鎖上三道鎖,大概安全了吧,心裡想著。
他開燈,開電視,還是那幾支廣告再循環放送。他走進廚房裡,點亮燈,轉身從瀝水架上抽出一只乾淨的陶瓷盤子,脫下塑膠袋,雙手撐撕紙袋,大塊小塊落玉盤,再轉身將鹽酥雞送進微波爐裡。他以觀賞金魚的姿態靜靜看著盤子開始旋轉,麵衣看起來還好,就讓分子的碰撞殺光貪吃狗口腔內的細菌吧。然後他一路經過飯廳,走道,廁所,所到之處燈火通明,獨身公寓踏實的碳足跡。
到頭來不就是這樣?事情的結果絕對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
卻絕對也沒你祈求的那般好。這就是弔詭的地方,至少對他而言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