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現實中的人魚公主

這是我自己第一篇得獎作品：2013年高雄青年文學獎輕熟齡組的散文佳作，是阿嬤過世前的模樣。從此我開始寫著家人的一切，老年、生病、死亡不斷圍繞在身邊。每個人都在退化，最後都會成為水生動物，蟄伏在海底，看著岸上哭泣的親人。

　「小朋友們，你們想當人魚公主嗎？她唱歌很好聽哦。」

　「好啊，那我也會遇到王子嗎？」其中一個小女生舉手發問。

　「當然會啊，你們會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說完這句話之後，我突然陷入沉思，想修正前一秒鐘脫口而出的話，卻發現小朋友們早已跌入幸福快樂的幻想裡了，開始在圖畫紙畫上王子的模樣，當然只是幾筆簡單的線條，不成比例的身體在他們的眼中甚是俊俏。

　小時候念童話故事總是美麗，公主留著一頭長長的金髮，王子西裝筆挺，結局也永遠停留在王子與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彷彿人們長大之後也能如此；只是，人魚公主並沒有這麼幸運，她不僅失去了美妙的聲音，連王子都不認得她的長相，到最後只能化作泡沫飛往雲深之處。安徒生逝世兩百年之後，幸福版的童話故事仍舊繼續流傳，我們不願也不敢太早戳破殘酷的真相，深怕人魚公主的泡沫會太早佔據小朋友的心靈，所以我們眼睜睜看著童年隨著人魚公主化成的泡沫，消逝在陽光底下。

　她臨終前，醫生對我說：「她現在就像隻魚一樣，用嘴巴呼吸，慢慢地她就沒辦法呼吸了，你們討論一下要不要幫她插管。」

　「如果插管的話還能撐幾天？」我看著隔壁病床上身上插滿管子的老人，僅用呼吸維持器苟延殘喘地與這個世界稍有聯繫。

　「這也不一定，畢竟她已經90歲了，很多情況都很難說。」

　下定決心不插管治療，環顧四週平均年齡在80歲以上的病人，有哪幾個仍有自己的意識？他們仍活著是因為家人不願放棄的緣故，一台一台的呼吸器發出嗶嗶的聲響，是他們存活的證據，也是親人與死神拉扯發出的噪音。

　想來是不適應離開水的生活吧，歲月折彎了她的背，早在好幾年以前，她就已經無法直立行走，反轉從前歷史課本的人類進化流程。受過傷的脊椎再也無法挺直，以至於這幾年平躺的時候她總是喊痛，只好以側躺的方式入睡，大概從這個時間點開始她活得像一隻魚。爾後由於不容易進食，只能飲用流質的食物，偶爾以強迫灌食的方式才能吞下些許食物，也因此身體越發消瘦，突起的脊椎骨像極了背鰭，加上過去脊椎動刀植入的鐵片摸起來更覺得有稜有角，彷彿終有一天這些鐵片會如破繭一般刺穿皮膚。曾經我們試圖減緩「背鰭」生長的速度，買了各式各樣的營養品、全天候24小時的看護、甚至在家旁邊租了房子就近照顧。只是躺著的時間越來越長，背鰭突起的形狀也愈加明顯，最後只能買個舒適的靠墊與床墊，讓她躺著的時候不會太痛。但咿咿呀呀的她怎麼說清痛楚？

　誰能聽見魚說話的聲音？如果魚總有一天長出了腳走出水面之後，人類是不是就能懂得魚的語言？當她還能走動的時候，每當見到了我總喜歡拉著我說話，手上還不斷地把錢往我口袋裡塞，生怕下次就再也見不到面似的。當時我還能聽懂她說的每一句話，免不了就是希望我能好好念書。隨著躺在床上的時間越來越久，她也慢慢習慣閉上眼睛沉入自己的世界，雙手揮舞個不停，嘴裡吐出夢囈般的文字。

　「她在說什麼啊？」親戚來探望她時總是以這句話為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老人怎麼會說出完全時空錯亂的話。

　「你認得我嗎？」、「你知道她是誰嗎？知道我是誰嗎？」，「你知道這裡是哪裡嗎？」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他們試圖把她拉回現實。奈何她像是被催眠一般，找不到轉動的陀螺當然也無法逃離虛幻的夢境，她沒有回答她們任何問題。過了四五年之後，身旁早已沒有人聽得懂她說的話，雖偶爾叫得出幾個名字，卻永遠無法對應眼前的人：過世的老伴、死生不復見的不肖么兒、甚至還有不知去向的鄰居（那些不認識的名字是不是鄰居其實也不這麼重要）。全部兜在一起和成泥，回憶就這麼黏稠稠地在眼前糊成一道無法穿透的牆。她將自己封印在裡面，她出不來我們也進不去，任由她逐漸退化成一隻喃喃自語的魚。

　「人魚公主就是在黎明升起之際化成泡沫，」好悲傷的故事啊，我想。外籍看護推她步出門時，總是先得幫她包得密不透風，毛帽、圍巾、口罩、長袖衣褲一應俱全，散步時段也必須選擇陽光較弱的午後。人魚啊，終究不能見得陽光的啊。「她還看得見嗎？」我望著她臉上左邊原本應該是眼睛的凹洞，眼珠早已摘除；右眼也只能打開一道縫隙，這就是她的世界。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回憶當中怎麼能看清光亮的現實呢？但若看不見，她揮舞著雙手像極一隻擺動尾鰭的魚能夠去哪裡？生前她看不見人間的現實，幸好過世之後的遺像能夠修出完美的雙眼，

　貓來了，抓魚也逗魚開心。她的房間多了一隻只剩右眼的黑白貓，倒也呼應著她的容貌。黑白貓是原本家裡固定餵食的流浪貓，消失了三天之後突然某天晚上從地下室緩緩走出來，左眼爆出垂掛在外，趕緊送醫之後摘除左眼，從此便只剩一隻眼睛看著世界。家人決議讓貓咪陪著她度過剩下的日子，這隻黑白貓像是受了極大驚嚇一般，手術過後回家休養總是安安靜靜地窩在沙發上睡覺，而人魚則坐在旁邊的輪椅上與她的想像膩在一起。

　在醫生向我提到魚的一周之後，她離開了這個世界。既不是化成泡沫，也不是選擇在旭日東昇的那一刻離去；某個秋涼的夜晚，家裡電話鈴聲響起的聲音如此不祥，飛車趕過去卻早已來不及與她揮手說再見。他鎮日揮舞著雙手莫非是想跟大家道別？幾年前她的老伴過世的時候，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同樣接到急診室的電話，只是當時的醫院遠在一百公里以外，雨刷來不及抹去車窗上的雨痕，如同在電話另一端的護士再怎麼催促也無濟於事，到達醫院的時候，他早已全身僵硬。人魚公主呢？從冰櫃取出來掀開布簾的那一刻，其實可以看見她額頭上凝結的冰珠，仍然維持側躺的姿勢，但雙手早已不再揮動，「她回到水裡面去了嗎？」我不禁猜想。伴隨而來的是親人們的眼淚攻勢，鹹鹹的淚水正符合海洋的意象，她知道大家想把她帶回海裡面去嗎？

　如今，一年過去了，終於可以在家裡掛上她的遺像，讓她跟祖先團聚，也跟自己的老伴並列掛在牆上。公主與王子能夠就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嗎？而這會，她又游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我們不知道，只知道她曾經在過世之後站在家門口，默默地凝視著我們，嘴裡仍咿咿呀呀地想說些什麼話，什麼話都變成泡沫，「啵」的一聲散在空氣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