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式醜聞》中的政客索普可以說是《柏靈頓熊2》中演員布坎南的延續,用葛蘭自己的話來說,因為政界就是「長得醜的演藝界」。索普對外標榜進步開明,私下殺人滅口,就是過氣演員氣急敗壞的兩面三刀投射在不是戲劇,勝似戲劇的真實世界里。
這是休·葛蘭第一次主演電視劇,他的小螢幕處女作來得比想象的晚。
事實上,早在2004年,羅素·T·戴維斯負責重啓BBC的長壽劇《超時空奇俠》時,第一個就向休·葛蘭遞出了橄欖枝。他們的合作本可以提前十餘年,但休葛倫拒絕了,因為他認為老劇新拍難以成功,而且他也從未主演過電視劇。
他因此錯過了一個轉型的良機。新版《超時空奇俠》在英國大獲成功,這讓他不禁坦承後悔當時的決定。
他和小螢幕的接觸十分有限,除了早年參演過在BBC的電視版舞台劇,就是近年來在BBC播出的《愛是您·愛是我》續集短片《紅鼻子日特別集》和喜劇《W1A》中客串。事實上,從1993年起,在被電視電影《騎師》拒演後,他就單方面封殺了電視。《騎師》改編自吉利·庫珀暢銷的同名成人小說,在20世紀下半葉的文壇地位堪比《格雷的五十道陰影》。
二十多年過去了,電視迎來黃金時代,質量已經今非昔比,他終於不用再去競演吉利·庫珀的劇本了,於是他點頭接下《英式醜聞》。從職業生涯的角度講,《英式醜聞》是屬於休·葛蘭的《無間警探》。
這也是他極少數扮演真實人物的作品。他曾在1988年的《風中划船》中飾演詩人拜倫,但相較於不少英國民眾仍然記憶猶新的索普,飾演後者顯然更具挑戰。
他為此做了充分準備,儘管這是他從浪漫喜劇時代起就一如既往的習慣。他參考了大量影像資料,和索普的舊識們流水聚餐,並做了上百頁的筆記。
他在講到自己一貫的劇本理解時,說道:「我看著每一句台詞,都問自己,為什麼要說這句?如果我不能理解為什麼角色要說劇本里的某句話,我就會打電話給編劇。」
他說:「就算是《柏靈頓熊2》里那個可笑的演員,我也花了很大力氣去構建一套完整的背景,涵蓋我角色出生後的每一年,上至角色的上一代,上上一代。但我一般不會跟其他演員分享這些背景,除非他們想知道。」
「我永遠都有一種自卑心理:我可能只不過是個從浪漫喜劇出來的人,而他們才是演什麼像什麼?」
這或許就是為什麼,他在標準化的模仿練習後,最終放棄了蓋瑞·歐德曼演繹丘吉爾,或丹尼爾·戴-路易斯演繹林肯一般的復刻。他希望在惟妙惟肖之余,還能加入自我的色調。
這種個人化的演繹似乎是成立的,或許因為他們跨越時空的惺惺相惜:也都一晌偷歡,一步踏錯;都飽嘗見獵心喜的侵犯與踐踏;以及最重要的,都在驕縱虛妄下自我厭惡,在自以為是中付出代價——
從休·葛蘭出道的第一天起,他就喋喋不休地談論對表演的恐懼,對媒體的憎恨,對隱退的渴望。他肆無忌憚地行走江湖,彷彿準備好了隨時不再回來:他因為不小心看到經紀人的屁眼就炒了他;他五百次地放話退出娛樂圈卻從未堅持哪怕一年;以及2007年低潮期時,他攻擊狗仔的「烘豆門」,以涉嫌故意傷害被捕。那位被他毆打後又被整罐烘豆澆頭的狗仔甚至說到,休·葛蘭當時在他耳邊問他是否有孩子,然後詛咒他的兩個小孩都死於癌症。
他的乖張和傲慢一直以來臭名昭著,包括小勞勃·道尼,茱莉安·摩爾,麗素·慧絲,茱儿·芭莉摩等眾多搭檔都對他深惡痛絕,「囧司徒」喬恩·史都華更直言,休·葛蘭是他有史以來最討厭的嘉賓,沒有之一。
在《英式醜聞》里,索普和休·葛蘭一樣,是一個富有迷惑性的案例。他是威斯敏斯特的克里斯馬,可不論穿著多麼精緻的三件套,噴了多少發膠和香水,用今天的話,具體而言是《失戀三十三天》中黃小仙的話來說,「還是能隱約聞到一股人渣味兒」。
雖然令中國留學生和瑞典製作人分別替他未婚生子後,已為人父的他似乎正學著變好,但不得不說,休·葛蘭太習慣做一個低調的混蛋了——在這齣戲里,他有意識地宣洩其作為銀幕標本的英倫範兒,任之成為洪水猛獸。他收斂討喜的,強化討厭的,他不再掩飾皺紋與白髮,甚至用深色瞳片蓋住了他標誌性的湛藍雙眸。他的肢體前所未有地克制,細微,內斂,氣質卻又無時無刻不在迎合人們對於英國上層的陰暗期許。
許多年過去,他再一次叫人意識到,他依然是卡萊·葛倫後最能夠在正劇和喜劇,嚴肅和幽默間穿梭自如的演員之一。他與史蒂芬·弗萊爾斯的兩度合作,一如卡萊·葛倫在希區考克調教下的轉變,依稀是同樣的人格,卻著力不同的面向。透過浪漫喜劇和政治陰謀的兩種濾鏡,觀眾看到的是休·葛蘭銀幕形象的一體兩面。
拜《神探夏洛克》所賜,中國網路對於英國有一種「腐國」印象,而這部電視劇一開始便向我們展示了,在這個歷來保守冷漠,階級森嚴,以「堅毅嘴唇」壓抑情感的社會,在兩位主角相遇的幾年前才將圖靈迫害致死的國家,縱使是身處特權階級的性少數者也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當索普和自由黨同僚彼得·貝塞爾在議員餐廳用餐時,他們的對話夾雜著各種充滿歷史感的委婉稱謂:「on the spear side」, 「musical」……就像提及佛地魔一般提及諱莫如深的「同性戀」,而「gay」對於當時的絕大多數人來說,還只是「快樂」的意思。索普不禁感嘆:「我確實很想快樂——我的一生都在不斷嘗試。」
索普出生保守黨世家,畢業於伊頓和劍橋,卻因為仰慕曾有過數面之緣的大衛·勞合·喬治而加入自由黨。他在階級的鐵籠里掩人耳目,也極力推動反建制議案。事實上,他一生致力於廢除南非種族隔離,推動英國加入歐洲一體化,協助建立大赦國際,並支持同性戀除罪化等。
值得一提的是最後一項,劇中描述了工黨議員李歐·亞邑斯和保守黨黨鞭阿倫勳爵,在60年代如何推動英國同性戀除罪化:前者在朝野飽受奚落和羞辱,後者的哥哥當初因性向而自殺,於是在外人眼中脾氣古怪,終日與貛為伍的弟弟繼承爵位,成為了保守派里罕見的平權支持者。
在西方世界身份政治蔚為風潮的今天,似乎很容易叫人忘記,當年高壓下的櫃中政客是需要何等勇氣來公開支持同性戀權益。
索普一面唯恐他人得知自己的性向,曾揚言:「如果我的事被曝光……我會一槍崩了自己的腦袋。」因此,他拒絕為情人司格特繳納社保,以免留下和他的相關憑證,這最終成為了一切的導火索。
但另一方面,他也在渴望平權並為之努力。在戲劇塑造之外,真實的索普又何嘗不是大時代中身不由己,勉力抗爭的人。他需要禁受的自我矛盾與懷疑,遠遠超過了常人。
索普一度號稱「英國甘迺迪」,因為他無所顧忌,在令人窒息的英國政壇獨樹一幟。他曾說:「我喜歡美國政治。我覺得他們粗魯,所以好玩。」
這不禁讓人想到,如果他生在美國,或者就算他最初不以第三黨參政,而是遵循家族安排,加入了保守黨,他還會在兩黨傾軋的政壇處處掣肘,在夾縫中求生存,最終落得滿盤皆輸嗎?
他的一生都不畏嘗試,乃至冒進,最終可謂折戟於此。這部劇集對索普的人格刻畫相當負面,但對他的政治生涯似乎抱以惋惜之情。
劇集臨近尾聲時,我們得以目睹在索普炙手可熱,衣冠楚楚的表面下,在他不為人知的記憶深處,不過是一如時代中無數被壓抑和排擠的性少數者,只能甘受深夜暗巷里無盡的恐懼,暴力,羞恥,為求一個抱團取暖的瞬間。因為,再特權的階級也無力對抗系統的迫害,再無畏的思想也難逃時代的泥淖。
編劇認為,這是他選擇司格特的根本原因:相較於佯裝獵艷的搶劫犯,不由分說的施虐狂,以及所有來歷不明、無法控制的危險對象,一位懵懂溫馴、無依無靠的孩子是最安全的選擇,儘管這個曾經以為的慰藉,發展出了最堅定的意志,最終被他視為致命的威脅。
劇中,70年代的英國幾乎無人相信同性之間會產生愛,但司格特卻堅信他愛過索普,只是索普一直否認自己愛上了司格特。
現實中,索普在風波後退出政壇,幾年後確診患有帕金森綜合症。他甚至從未正式出櫃,和妻子相伴到老,晚年鮮少曝光。我們無從得知他的故事版本,他的內心與真情,痛苦與掙扎,都隨時代的恥辱,一並帶進了墳墓。
《英式醜聞》有一些較為明顯的當代映射,比如對英國著名的小報文化多有批判。當媒體不擇手段地爭奪嗜賭酗酒,荒唐無稽的索普殺手安德魯·紐頓獨家爆料時,是否叫人想起媒體當年對與休·葛蘭露水情緣的戴維妮·布朗趨之若鶩的盛況?她上遍各大通告,一生只憑一單,成了百萬富翁,業務包括飛赴英國推廣當地成人頻道。
事實上,休·葛蘭多年來一直擔任英國反媒體運動的先鋒,其推特名就是取自反梅鐸集團的「反竊聽運動」(Hacked Off Campaign)。甚至,他很多年後坦承後悔拍攝《九月之癢》,原因不是因為期間發生的召妓事件或與女主角茱麗安·摩爾的矛盾,而是因為那部電影由梅鐸旗下的福克斯出品。
《英式醜聞》也有一些可以理解,但較突兀的修正主義,例如在60年代的英國議會赫然出現了黑人高官,以及結尾部分的平權號召——
在最後一集中,索普和司格特對簿公堂。索普律師在首輪庭審中被司格特駁得啞口無言,只得悻悻然下庭,於是憤而質問索普為何不警告他對手如此聰明。
看到這裡我也一頭霧水:司格特是索普在朋友的鄉村別墅度假時相中的馬童,長期患有精神疾病,他甚至在開庭前還在絕望不知如何招架得住出生、教育、關係都遠勝於他的對手。
結果,轉眼就成了口若懸河,超越時代的平權鬥士。
他對陪審團侃侃而談歷史書寫的異性戀霸權視角,在只把醜聞當作羶色腥狂歡的70年代英國媒體面前,上演同性戀驕傲遊行,並姿態昂揚地喊出口號:「I was rude. I was vile. I was queer. I was myself!」。
這固然是意料之中的賦權高潮,可哪裡還有前兩集為自我認同苦苦掙扎的無助模樣?半集不見,司格特已儼然一副在《歡樂合唱團》,《露波的變裝皇后賽》,《酷男的異想世界》陪伴下茁壯成長,穿越回去的新時代同性戀風貌。
以及在現實中倒有可能,在戲劇中卻不連貫的一點是,當司格特在庭上對答如流,說得頭頭是道後,法官對他不僅沒有好感,還變得恨之入骨。庭審最後,法官通過一段荒謬、惡毒、恐同、誤導的總結陳詞,讓陪審團作出了有利於索普的判決。《英式醜聞》以彼得·庫克嘲諷法官的短劇片段結束,表明他將永遠成為人民的笑柄。
可是,這部劇的笑柄不只在法官。
事實上,真實的司格特對該劇頗有微詞。他認為劇集將悲劇變為喜劇,是在弱化他的經歷:「整齣戲里,我都被描繪成一個可憐,做作,嬌小的同性戀。這太荒謬了。我感覺像是很懦弱,可我從來都不懦弱。我的朋友們看這齣戲肯定非常震驚。可惜的是,他們還拍得有點喜劇。真實發生的事,比這沈重多了。他們選了一幫評論家看第一集,製作方很高興,因為大家笑個不停。但我的故事不是喜劇——我的故事是關於一個人如何徹底毀滅的。」
如果說戲中司格特在庭上陳述自己與索普的初夜細節時,看客對於同性接觸的哄笑不禁叫人感謝20世紀已過,那麼戲外司格特的抗議,足以叫人意識到,那個性別特質淪為笑柄的時代還遠並沒有結束。這其實是超越了一部電視劇的問題:刻板印象之外的性別特質,何以成為喜劇的固定主題?
自娛娛人的反串表演是一回事,在他人的性別氣質中發掘娛樂的可能,則是另一回事。一笑而過的姿態,或許是在輕視生而為人的存在意義,因為對許多人而言,逃離性別的框架不是為了博人一笑,而是他們朝夕相處的日常,是痛苦和迫害的根源,是難以割捨,必須擁抱的生命本身。
當然,在一個主流言論仍在鞭撻「娘炮」的國家,追問喜劇的性別正義無異於杞人憂天。只是如果幸運的話,希望這可以成為下一個世代思考的問題,或者至少希望有一天,我們再看國營通訊社評論員批判「娘炮」的
視頻,也能像今天的英國人看嘲諷法官的短劇一樣,笑得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