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世界盃C組最後一輪,澳大利亞對陣秘魯,情緒激動的澳洲球迷打出標語「Fuck Paddington」,休·葛蘭隨後在推特轉發評論:「我在《英式醜聞》里做到了。」
《英式醜聞》是BBC今年五月首播的三集迷你劇,由《同志亦凡人》和《超時空奇俠》編劇羅素·T·戴維斯改編自約翰·普雷斯頓的同名小說,也是休·葛蘭繼《走音天后》後與導演史蒂芬·弗萊爾斯的再度合作。
電視劇講述了英國70年代最大的政治醜聞:自由黨領袖傑瑞米·索普(休·葛蘭 飾)為保仕途,不惜謀殺前男友諾曼·司格特(班·維蕭 飾),結果殺手誤殺了司格特的狗而不是人,索普也成為英國史上首位被控謀殺的政治人物。
這可以說是一部「英國犯罪故事」,它甚至將《美國犯罪故事》第一季「O.J.辛普森案」的舉國公審和第二季「凡賽斯遇刺案」的恐同記憶合二為一,卻又不同於瑞恩·墨菲在川普時代賦予現實題材的沈重基調,而是以輕快的節奏呈現了一出名副其實的「英式醜聞」——
當索普脫口而出,殺人滅口「不過是殺死一隻病狗」,結果真的只殺死了一隻狗,這個故事也映照出英國文化脈絡中源遠流長的諷刺,鬧劇,黑色幽默。
一如班·維蕭說到,這個故事「並不會讓人醍醐灌頂地學到什麼」,而是饒有趣味地展示了「生活可以莫名其妙地傾覆,變得荒誕又恐怖。這些人物不僅與自我交戰,也與世界交戰。」
值得一提的是,這部劇獨到的選角在播出前就引發了全網空前的倫理危機:試問,人們今後還能夠以同樣的眼光看待休·葛蘭和班·維蕭合作的《柏靈頓熊2》嗎?
答案是:還能哈。因為《英式醜聞》中兩人的親密橋段迅速粗暴如《大國民》的婚後蒙太奇,實在不太可能催生出英倫版的「錘子X甜茶」組合擾亂人心。
況且,劇中休·葛蘭對班·維蕭的所作所為不算強姦也算誘姦,這在當前環境下不僅難言浪漫,甚至叫人警惕,以至於當兩人關係急轉直下,瀕臨破滅時,歇斯底里的小男生對著始亂終棄的政治家控訴道:「是你把同性戀病毒傳染給了我!」
因此,本劇才開始短短半集,就已無縫銜接似曾相識的天真正太大戰酷兒大叔的套路,幾乎叫人領略了一遍真實事件版的《柏靈頓熊2》。
這種似曾相識也透露出休·葛蘭年屆六旬之際愈發明顯的轉型企圖:他不再是浪漫喜劇里那個風華正茂,期期艾艾的英倫情人,而開始變得陰險,風騷,神經質,老來俏。
和許多學院派出身的英國演員一樣,休·葛蘭最早以嚴肅作品起家。在憑借《墨利斯的情人》成名後,嘗到成功滋味的他開始大量接演良莠不齊的浪漫喜劇,風評急轉直下幾乎令他放棄演藝事業。
然後他遇到了《妳是我今生的新娘》。因為劇本太好,專演爛片的他一開始還以為是經紀人送錯了劇本。
儘管試鏡順利,他在電影開拍後很快和編劇理查德·柯蒂斯就角色塑造問題發生分歧,兩人相處並不融洽。電影拍攝途中的內部試映反響異常低迷,因為劇中支吾其詞,故作囉嗦的對白呈現效果大不如預期,大家不清楚這樣矯揉造作的語言設計是否會讓觀眾接受。
1994年,《妳是我今生的新娘》在美國聖丹斯電影節首映,一炮而紅,成為有史以來最成功的英國電影之一。製片人鄧肯·肯沃西後來試圖解釋:「非常走運的是,休在宣傳途中變得非常幽默。」理查德·柯蒂斯補充:「變得很像查爾斯這個角色。」
戲中的查爾斯成為了休·葛蘭的代言人。他下垂的眉眼,蓬亂的髮型,慵懶的氣質,斯文的舉止,都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擊中新時期人們對於英國男性的浪漫想象:一種毫無侵略性,美而不自知,隱忍且深情,有別於上世紀末好萊塢肌肉硬漢風尚的偶像。在90年代,休·葛蘭為所有無法加入橄欖球隊的男生們樹立了榜樣,他成為每一位不再醉心於睪丸酮的中年婦女的摯愛。
可遇不可求的是,《妳是我今生的新娘》當年還與休·葛蘭的另外兩部電影《苦月亮》《相約在今生》同時在美國上映,三片連發的加持,讓他一時風頭無兩。久無歐洲小生壓陣的美國市場終於迎來了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他很快被譽為下一個卡萊·葛倫。
他開始正式進軍好萊塢。他和女友伊麗莎白·赫莉買下了貝蒂·戴維斯故居作為他們在洛杉磯的家,還共同創立了美國製作公司人猿影業(Simian Films),因為赫莉覺得男朋友很像猴子。
然而就發生了著名的召妓事件。當警察在他家附近的好萊塢大道巡邏時,黑人妓女戴維妮·布朗正在車內幫他口交,兩人因在公共場合猥褻被捕。他當時對布朗說,他一直想嘗試和黑人做愛。
那是他在好萊塢的首部作品《九月之癢》上映前夕,他的宣傳之旅變成道歉之旅。但出乎許多人意料的是,醜聞不僅對他的演藝生涯影響甚微,還讓他以看似禁慾,實則種馬之姿穩固了廣大婦女。在比爾·柯林頓獨領風騷的醜聞時代,休·葛蘭的「美國式醜聞」不再是醜聞。
他在傑·雷諾的《今夜秀》坦白從寬,深得人心,甚至讓傑·雷諾自此擊敗大衛·萊特曼,成為全美收視第一的脫口秀。更重要的是,風評質量欠佳,主演深陷醜聞,業內原本認定血本無歸的《九月之癢》,在美國依然大賣,票房甚至超越了一年前的《妳是我今生的新娘》。
時代對私生活的容忍與公眾對異性戀的容忍,是不同乃至不公的。休·葛蘭當年經歷的醜聞與如今演繹的醜聞,在銀幕內外形成悲喜交至的互文。
休·葛蘭當時需要面對的更大困難,或許在於英國作為一種銀幕形象在世紀末好萊塢的自由落體——以卡萊·葛倫和大衛·尼文為代表的黃金時代英國演員集體謝幕後,好萊塢大片不再啓用上流紳士作為主角賣點,取而代之的更多是沈默寡言的美國本土硬漢男星。
這其中緣由或許眾多,包括了美國的文化自覺與自信,大眾媒體填補英美兩國認知空白,以及20世紀末以戴安娜王妃逝世為代表的皇室公共危機,甚至以休·葛蘭本人的狎妓事件為代表的英國明星八卦,都進一步削弱了美國大眾對於英國一廂情願的貴族想象。
於是,到休·葛蘭的時代,傳統意義上西裝筆挺,髮型考究,出沒於輕喜劇的英國男演員在好萊塢已無立足之地。受到青睞的英國人多是來自中下階層的性格演員,如丹尼爾·戴-路易斯,提姆·羅斯和伊旺·麥奎格。在戲中,他們或顛覆英國人的傳統銀幕形象,或者更多時候乾脆不再扮演英國人的角色了。
休·葛蘭則是站在一個青黃不接的位置:他的英國光環鮮明到難以擺脫,較之前輩卻又早已黯然。一方面,他無法像卡萊·葛倫一樣在電影里橫跨英美,擁有一種不辨地域,左右逢源的人物屬性。另一方面,他賴以成名的角色光環讓他的形象和戲路都相當受限,他裹足於銀幕情人,止步於性感偶像。這讓他和同期作為性感偶像的美國男星相比,顯得後繼乏力,難以抗衡。
誠然,人們常常忽視了浪漫喜劇的難度——當馬修·麥康納被問及人生最艱難的角色時,他的答案並不是《無間警探》或者《藥命俱樂部》,而是「麥康納復興」之前,他在浪漫喜劇中的偶像派男主角。他說,浪漫喜劇並不簡單,「把它們演得看起來簡單才難。」
休·葛蘭感同身受。他深諳扮演反派是每位演員的夢想,但夢想不見得有挑戰:「在莎士比亞的時代,我肯定人人都想演提伯爾特而不是羅密歐。我不是在說自己的浪漫喜劇不好。我以它們為榮,幾乎每一部,但扮演一個討喜的主角其實比奸角更難,因為得努力不讓觀眾覺得厭倦跟噁心。」
儘管如此,評論界對他長期單薄而狹隘的定位逐漸失去好感,即便是對他最寄予厚望的羅傑·埃伯特,也不禁感慨其在90年代的轉型失敗:「他的問題在於,他並不是天生穩重的人。當人們看到史瓦辛格,史泰龍,布魯斯·威利之類的動作巨星,會注意到他們的一個特點就是穩。他們穩如磐石,電影圍繞他們而展開,而葛蘭是圍繞著電影而展開。」
甚至在銀幕之外,他也同樣如此。
數十年來,他寧願有風駛盡艃,也不願再做突破。1996年,他和赫利的好萊塢夫妻店人猿影業推出了首部作品,醫學驚悚片《非常手段》,無論票房還是口碑都慘遭失敗。此後,他開始流水複製《妳是我今生的新娘》中已受市場檢驗,近乎刻板印象的英國男人形象,成功打造了後來的《求婚腦震盪》,《新娘百分百》,以及《愛是您·愛是我》。
他成為浪漫喜劇的末代明星,然後被徹底定型。
他後來不禁坦言對當時職業規劃的後悔:他不僅沒有擔心定型,甚至是在慫恿定型。一如向來口無遮攔的雷克斯·里德在評價《愛是您·愛是我》時,形容休·葛蘭塑造的是「性慾過盛版的東尼·布萊爾」,「在已成為其表演風格的自戀不已中,同自己調情。」這也成為他最後一部獲得成功的浪漫喜劇。
《愛是您·愛是我》後的十年,也是休·葛蘭痛苦而荒廢的十年。從《K歌情人》到《編劇情緣》,色衰而愛弛的昔日偶像在與自己年齡不符的劇情中顯得尷尬,只能收穫嘲諷一片。當作為類型的浪漫喜劇式微,他的戲路走到了盡頭。
他的獲獎記錄停留在初到好萊塢的1994年,《妳是我今生的新娘》後的作品再無認可,他甚至從未被奧斯卡提名過一次。他選擇在《雲圖》里一人分飾六角,包括飾演面目全非的末日食人族,只無奈躊躇滿志的翻盤企圖,遭遇了華卓斯基姐妹(當時仍是兄妹)從影以來最大的滑鐵盧。
他再一次重回大眾視野並受到廣泛肯定,是在2012年與梅莉·史翠普合作的《走音天后》,他飾演一位貴族而膚淺,外遇卻深情,熱愛表演的蹩腳演員。他的角色乍一看依然逃不出他多年來飽受詬病,一成不變的「本色出演」,但不同的是,他終於不再依賴那套精心設計,橫掃師奶的肢體語言與喜劇口癖了,就連演員扮演員的自我指涉,也真實過他多年來以假亂真的銀幕形象。
「有趣的是,那個角色的關鍵也是我接下來一部電影《柏靈頓熊2》的關鍵:自戀。我也不懂為什麼我總是接到這些自戀的角色,但他們彰顯了人性:人們總是迷戀自己。」他在回顧自己的角色時說到。
事實上,在《柏靈頓熊2》的劇本創作之初,角色名稱尚未確定時,編劇們就乾脆將戲中自以為是的過氣演員直接命名為「休·葛蘭」,因為貼切。直到他真的接演這個反派角色,才最終換成了「菲尼克斯·布坎南」的名字。
在合家歡的熱鬧溫情下,這也是一次他的卡通解剖。他被豆瓣熱評稱之為「英倫蔡國慶」的驚人表演,可能是他職業生涯第一次熱情洋溢,主動表現的嘗試。
他以一種極盡笑鬧的方式,終於與自己漫長的銀幕情人形象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