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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者的恐懼:我看塔可夫斯基《俄國聖像畫家——安德烈盧布耶夫》

2018/10/05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在Rublev絕望的沉默中,他與眾人齊心一同緊盯著新鑄成的鐘,等待著它敲響的瞬間。在東正教的脈絡中,鐘聲是祈禱儀式的一部分,具有將惡靈驅逐,淨化空氣的作用。但就算不知道這個典故,我們仍可直接從畫面上感受到的是,鐘需要不停地來回搖擺才能待至敲響的質性。這是Tarkovsky特意精挑細選過的物件,能恰如其分地用畫面具體傳達出眾人引頸期盼與等待上的時間感。會響?還是不會?是完成?還是失敗?
Andrei Rublev是俄國導演Andrei Tarkovsky的作品。改編自俄國聖像畫家Andrei Rublev的生平。整部電影由七段故事所組合而成,故事甫從Rublev離開修道院實踐他聖像畫師之路開始,同伴之間的爭鬥,目睹異教的儀式,和前輩畫師的信仰辯論,得到繪製最後審判的機會卻遲不下筆,韃靼人的入侵,放棄繪畫進行苦修贖罪之路,封閉自我,不與任何人交談,最後見證了一位少年指揮眾人完成鑄鐘事業而決定重拾畫師的身份。整個故事錯綜複雜,裏頭充滿許多曖昧難解的細節,讓這部片發展背後的邏輯難以被簡單掌握。而作為整部片意涵結穴的,正是片頭與片尾乍看之下與Rublev毫無相關的兩個「創作者」的故事。我們可以要問是:這樣的開頭究竟有何意涵?小男孩鑄鐘究竟對Rublev的心裡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Tarkovsky曾言,這部片刻畫的,正是創作者探詢他的創作與對群眾倫理責任的過程。然而,Tarkovsky在片中給予的與其說是一個「該如何做」的說明,不如說是勾勒出一種「狀態」,這種狀態是一種背負著著失敗可能的恐懼的體知和超越。
聖像畫作為一種宗教藝術,他有他自己的「傳統」。透過傳統流傳下來特定符號系統,聖像畫引導信徒去正確認識聖經中的各個事件,也因此他並非像我們現代意義下的「個人創作」,而是畫家要作為這套體系的工具去再製特定的符碼,要用什麼符碼、怎麼用都是有所限制的,這樣聖像畫才具有公共的權威性而非「個人」的解讀。所以Kirill說Rublev對上帝沒有敬畏,所以Daniil不能理解Rublev為何遲遲不動工,因為Rublev的心中他有「自己」一套對於信仰的理解,因為Rublev在信仰中與其選擇以「上帝」的角度審視人類的罪惡,他更傾心於以「人」的角度思考在同情與理解中愛的可能,而這個理解讓他沒辦法單單只是繼承他從修道院中的所學,他從前輩那邊聽聞的所言。但我們不能說Rublev就是一位純粹的「創作者」,Rublev也是一位信仰者,他是直接將自己面對上帝的方式,去履行他的責任。
Tarkovsky曾經說過:創作者是絕對的不自由,又是絕對的自由。創作者的不自由來自於他必須要回應時代,他要講出人民最深層的聲音,但創作者的自由來自於他拒絕被這個時代的風潮所左右,必須要與世界抱持一段距離,退返到內心的最深之處凝聚自己。Rublev的沉默,是無法貫徹自身信仰誡命,亦無法回應這塊土地、群眾的自我苛責,韃靼人入侵過後,一心繫著俄國人民能在這塊土地上以愛共融的Rublev,面對著殘破的大地,被掠奪殺戮的死屍,以及在過程中犯下殺人罪的自己,因而認定自己無法履行他對上帝責任的Rublev,選擇鞭笞自己,審判自己的苦修道路。曾經因為自身對於愛人民的堅持,而質疑前輩Theophanes過於專注於人類罪惡的Rublev,現在徹底地否定了自己的原則,雖然否定自己,但在一個超現實的場景中,Theophanes對著Rublev說:「以前是我是錯的,但現在反而你是錯的。」這也反映出選擇苦修道路的Rublev心裡仍然存在著繼續堅持過去信念的聲音,而對現在的自己感到不安。
群眾奔來圍觀這口剛鑄成的鐘,讓人連想到此片乍與劇情無關的片頭:一個人在眾人的目光下搭載著他製作的熱氣球升空而上,但最後墜落致死。Tarkovsky曾說,他原本是想用翅膀,但最後改成用氣球,他不想讓人聯想到伊卡洛斯的神話,因為他單單想要透過這段情節呈現出的,是一種恐懼。但從這個片頭與片尾的呼應來看,這種恐懼似不單單只是死亡面臨時需要面臨肉身苦楚的恐懼,這個恐懼更是面臨未知的創作者需要一身肩負成敗責任的恐懼,因此死亡作為製作的成果對於創作者而言,最可怕的不是肉身的苦楚,最重要的是對於一個創作者可能性的蓋棺論定——你註定不可能再完成你以為自己可以完成的創作者的使命。
而當鑄鐘的男孩哭倒在Rublev的懷中時,真相才得以大白,原來男孩的父親從未將鑄鐘的技巧傳授給這位男孩,而他在鑄鐘過程中的所有對他人的指導與命令,全都是憑著個人的技術與想像憑空鍛鍊而成的,仿若在黑暗中摸索前進的道路,看似胸有成足的面孔下,卻背負著對未知與失敗的重擔與恐懼,那是屬於開拓可能性的存有者身上所必須背負的存有重擔啊!這與Rublev是如何地相像!當Rublev選擇了用「自己」的道路而不僅僅是依照前輩,遵循傳統的方式去繪製聖像畫時,他就註定面臨一無可侍的虛無當中,他沒有既定傳承下來的操作方式可以依循,所有的一切都要在背負全面性失敗的恐懼中披襟斬棘。
Rublev確實背負了失敗的恐懼,但他卻沒有真正地意識到這樣的背負是必然的,因此失敗的打擊讓他對自己產生懷疑,直到他見證這口鐘的誕生後,他才真正明白:當他選擇這條道路過時,就已經將失敗的可能與成功的可能一同被圈進了這條道路之中了,失敗可能的背負正是他走向創造過程的最好證明。而這一次,他將是有自覺地背負起了這份恐懼而前進… 電影中沒提到的更是,Rublev的創作生涯中,至終仍完成了一幅最後的審判,這幅最後的審判中,不同於以往的聖像畫專注於上帝的審判,而更聚焦在人們的懺悔。或許真誠如《我的名字叫紅》中細密畫師之間的辯論所言,風格代表的就是人類缺陷的存在,Rublev展現出的,是一個個有缺陷的人如何在承擔自身缺陷的狀態下實踐完整,信仰永恆,聖像畫從宗教事件內容的傳達,成為一個又一個有缺陷的人對於上帝的信仰告白。
而最後一幕,Tarkovsky說,他並無任何象徵意涵的傳達,只是想傳達俄羅斯的面貌,而我更可說,Tarkovsky想傳達的,是去掉虛浮表象的俄羅斯真實的面貌。Andrei Rublev是Tarkovsky對於創作者本質得探究,也是Tarkovsky對欲自身的反省與期許,作為一個創作者,他抬頭尋求真理,低頭看著他腳下踩著的土地和一同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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