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多數人的評語,這部非常催眠,你要想無事緩慢不上班的日子就是那麼好睡,誰也曾經在失業的漫漫白日裡掉進睡眠,這就是那樣的一部片子,緩慢得幾近暫停的日常,變化很隱微。
裸露、和打不開的身體
我認為這部片裡面許多的日常更衣、露出老掉的身體與身體的皺褶,裸著身子在浴室洗手的畫面,是有意義的。最久的那個畫面是漢娜到俱樂部游泳池游完泳,走進非常開放的公共淋浴場沖澡。那是五六個人一起在更衣櫃旁邊的無隔間區域,每人手拉起頭頂上那個蓮蓬頭開關,對著赤條條的身體沖水的畫面。彼此都裸裎相見。年輕的早早的將身體包好了,Charlotte Rampling卻一件一件仔細穿上:膚色絲襪、合身洋裝、長版大衣與經常套著扣環的絲巾。
還有一幕是主臥房天花板的滴水,水漬已深,送走丈夫後的某天卻突然往樓上找鄰居詢問,門沒鎖上(就只有幾個小孩在家的話屋子怎麼能不鎖呢?),小孩兒聽見有大人的聲音遂躲往房間裡去。漢娜直直地往走廊去,室內昏暗無燈,只有黃敗的日光,黃暖得有些邪氣。我看到這裡想著怎麼她不怕有人出來殺了她,好萊塢的電影不都那麼演的?漢娜找到浴室,大喊著要開門。門一打開了,三個光溜溜的小孩身上塗滿橘色顏料,轉過頭來看著她,眼神無辜天真。漢娜大叫天啊。她衝進小孩群裡。接下來的鏡頭馬上轉到了她家的浴室,她光溜著身體不停刷洗兩雙橘色的手,那背影充滿挫折無力,刷洗的速度之外,像是憤怒混和煩躁,要洗掉不能沾染身上的惡。那運鏡和動作,多像其他電影裡頭失手殺人之後洗去血跡那樣焦躁。
漢娜平日的工作是到富宅裡幫傭,工作前需換穿雇主家的成套素色衣褲,導演沒有放過這些鏡頭,讓漢娜在我們眼前重複這些穿脫。無論如何,可以發現她對於身體的袒露毫不扭捏緊縮,但她的情緒只表露在拜訪孫子一家被拒絕後,在(可能是車站或甚麼地方的)洗手間裡悶吼著大哭,僅僅這麼一次。在工作之餘的表演課裡她的肢體僵硬、表情僵硬,只有演出慌亂搜尋皮包裡的物品那刻恰如其分,那幾秒裡的混亂煩躁衝動不耐應該不只有我差點以為她是真的在找一個找不到的什麼。她向外著的身體是坦率的、內在的情緒卻極度壓抑,這些關於身體的鏡頭拿來映襯她的壓抑再強烈不過。
無聲的日常的重複
鏡頭有一幕是先生入獄前一日的晚餐,兩人坐在小餐桌吃飯,沒有交談,黃燈突然滅了。Hannah毫不所動維持著原本的吃食,先生一句也沒吭氣,就著大腿上的那條餐巾拿了燈泡來換,兩人沒有交談,甚至對方不在同一個空間似的。對著一盞突然熄滅的燈,兩人都十分冷靜,要不是心如死水,就是這個吊燈因為什麼緣故壞了,而遲遲修不了,或是修了,卻好不起來。只能經常給他換一個燈泡。所能這樣亡羊補牢的,並沒有辦法真正修復什麼,可能如同漢娜的人生,面對崩壞而熟練下去的日常,也只能稍微給鬆掉的螺絲旋一旋緊。
漢娜面對幫傭打掃工作想是不曾請假的,先前女人與小孩的態度可見漢娜工作時間已久,至少數年吧。由富家女主人驚訝的語調裡可以聽得出來,請假是件不尋常的事。甚至漢娜還少見地說了一長串的話:
我沒甚麼,只是頭很痛,如果你讓我提早下班,我去呼吸點新鮮空氣,也就會好了。不用,不用麻煩你載我。
這是這部戲裡面難得的長對白。雖然一開口就像扯謊。
情與慾
另外不尋常的是情慾。
一個畫面是漢娜幫洗澡後的先生按摩(可能是擦上保養乳液吧),手法熟練,但也就一句好了與謝謝。沒有更多的接觸了。
富家小孩要求漢娜像以前一樣給她按按頭,漢娜從頭頂的頭髮開始給他揉著,到額頭,下到眼眶,再到臉頰與嘴唇。一邊念著詩一樣的句子——例如走過一個茂密的森林(頭髮),繞過一個山頂(額頭)再到兩座大湖旁邊(眼睛)*......後來漢娜的指尖輕輕地劃著小孩的嘴唇。這一切親暱如戀人。我知道那孩子看起來的確是特殊的孩子,也許有些視力上的障礙,或更有可能像是自閉症的孩子,感知覺都與常人不太一樣,但漢娜給他的觸覺刺激也與一個老奶奶會給孫子的不太一樣。只是漢娜應該是守住了某種界線,頂多舊只模糊到這裡。但他的先生想必不是的——入獄後漢娜第二次去看他,先生問他,下次何時再來?漢娜答不知道。這裡答的「不知道」很蹊蹺,但馬上我們就知道了答案,漢娜對著先生說,照片我看到了。先前漢娜編著謊話告訴先生與兒子一家相聚,大家想念他,甚至說了兒子會來看他的。(但大家當然記得漢娜被他兒子轟出門,連孫子都硬從漢娜身邊拉走。)先生一句做兒子的怎麼可以這樣對爸爸!截至這裡的對照似乎就是謎底。從電影一開頭的鄰居拍門來對著漢娜說,我兒子現在都尿床,我們難道不該用母親對母親的立場來談一談嗎?想必先生入獄,和戀童癖有些關係,也許性侵、也許沒有,也可能對孫子做了什麼不堪的事,以至於決裂。包庇先生的漢娜一併被切割。但我覺得也許也不一定的,我看漢娜與小孩(查理?)的細細撫摸看得心驚。電影的一開頭我還想,會不會是漢娜對鄰居孩子做了什麼。(雖然預告片暗示是漢娜的先生做了什麼。)
電車上透過車窗反照的是別人的人生,漢娜可能只是看著,她在也不在那裏,她對著自己的人生也如同車窗上的倒影一樣疏離,像她去看了一隻已經擱淺的鯨魚死去,眾人只能旁觀。最後一個鏡頭漢娜穿過長長的走廊和樓梯,走到月台邊,那節奏讓人以為她要跳下去,但她沒有。列車來了,她上了車,走了,列車開了。日常的生活繼續著,沒有人知道漢娜會怎樣面對。是壓抑的更壓抑,或最終,能找到一個出口。
* 註一 在電影院裡看了,只大概記得是這樣的台詞,可能會稍有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