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與自由：一個重新製起希臘涼鞋的家族

從第一印象來說，雅典的蒙納斯緹拉奇跳蚤市場（Monastiraki Flea Market）就像個普通的觀光市場，從佇立連鎖品牌和大型糕餅店、咖啡店的圓形廣場延伸至充斥著各種小店的巷子，偶爾才能看到讓它名符其實的舊書店和二手皮衣攤。

地中海的冬天，那天下午天氣極度舒適，我在蒙納斯緹拉奇老城裡的巷弄毫無目的地閒晃，一開始目光先是被一家擺滿舊書的店給吸引，泛黃的明信片、雜誌、海報掛在店外的牆面上，無一相同鏡框、大小不一的鏡子沾著水漬，陳列在旁，我在那裡流連了幾分鐘，每次看見這樣的書攤總是被外觀先給吸引，但總是因為不識當地語言而告退。

不過，在書店對面有另一家店面，外頭的櫃子上擺滿了看似不合時宜卻美麗的皮製涼鞋，簡單卻有設計感，有些如同我們所說的「羅馬涼鞋」一樣有著長長可以纏繞在腳踝上的帶子，有些只有一條，簡單大方。我不禁進門與老闆攀談，她遞給我一張傳單，告訴我如有興趣可以再回來。後來我在傳單上看到老闆和她祖父、父親建立這座涼鞋店的故事，更感到興致勃勃，下定決心，就算後背包再小，也要回去跟老闆聊天，並帶一雙她做的涼鞋回家。

隔天的雅典更暖了，我登完可以眺望整個城景的呂卡維多斯山（Mount Lycabettus）後，散步至蒙納斯緹拉奇，這次店裡除了她，還有另外一位男人。老闆爽朗地要我坐下，告訴我她會依照我的腳型調整涼鞋。旁邊的男人開始對著涼鞋裁剪和打洞，而老闆Olgianna則開始跟我聊天。

「我看了妳給我的傳單，上面說你們是自從古希臘時代消亡之後第一個重新做希臘涼鞋的家族，是真的嗎？」我問。

「嗯，對，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們不再穿那種款式的鞋，我們也從不覺得有人會想穿，有一天一位編舞家找上我的父親，說她希望能穿一雙古希臘風格的涼鞋，這是我們的開始。」

Olgianna旁邊的老男人仍在敲打我的涼鞋，她看了看他，說：「我老公以前也是我父親的顧客，他來店裡買涼鞋的時候，我甚至在旁邊協助他。」

「後來，涼鞋成了希臘人自由的一種象徵，在經濟危機時期，很多希臘人不能出去旅行、渡假，他們會來我們這邊買涼鞋，說穿上這種涼鞋，能讓他們感覺好像在渡假一樣。」

老闆很健談，問了我很多的問題，而其中有些當然也是關於她的專業：

「所以，在妳的國家，也有這樣傳統的鞋子嗎？」

「嗯……有，但是以前有段時期人們認為女性的腳越小越美，所以女生的腳總是被裹起來，那是一種虐待。」Olgianna的老公站起身來，示意我再試穿一次鞋子，我把腳套進去的時候想到，39號，在那時候是多醜、多粗俗的一雙腳。

「後來女性的腳被解放了，我們也有正常尺寸的包鞋，那應該也算是傳統吧。」

「真好，女人總是要為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爭取權利。」她搖搖頭，聳肩對我微笑，而男人也微笑。

我剛到雅典的第一天遇上罷工，那天我從中央車站走了近乎一小時才到旅館，講到罷工，Olgianna說：「妳去了這麼多南歐的國家，現在應該很習慣南歐人的心態，我們其實也是在爭取理所當然的，那些北方人早就有的權利，不只是經濟，經濟會帶到很多方面，還有安全、教育……整個社會。」

「我們不應該對我們擁有的事情感到理所當然，其實，我覺得整個雅典社會的民主不是民主，而是另一種經濟上的專制。我們有很多問題，但是希臘人會說，我們不可以讓這些問題影響我們的人生太多。」她眨眨眼睛，把我的涼鞋放進袋子裡。在來這裡之前，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可以得到這些故事和想法。而希臘，我對這個國家了解的不多，完全是憑藉著小時候對希臘神話故事的熱愛，幾乎嚮往了藍白世界一輩子的情懷，還有電影〈我的希臘婚禮〉裡面最後一幕的雅典夕陽。

我告訴Olgianna我是讀文學的，離開前，她遞給我一小本詩集，我想到在傳單上讀到的另外一件事，興奮了起來。她父親是位「詩人製鞋匠」。

「對，這就像妳總是可以結合任何不同的藝術，畫畫和攝影，而他是寫詩和做皮鞋。」

短短的三天去過的地方、做過的事情不多，記憶卻因此特別鮮明，夕陽時照映在衛城山丘上的粉橘色，和我得到這本詩集時的心情是同樣的顏色。那天傍晚已經要離開希臘，在機場翻開詩集，詩人製鞋匠Panteleimon Melissinos寫道：

（附上我自己的簡陋翻譯：「常常我對自己這麼說：做你該做的事情就好，涼鞋匠／但思緒和文字作響如耳畔蜂鳴／精神之蜂群，飲的是盛開靈魂之露／而詩歌之蜜，生來是為給予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