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野洋子得了乳癌,後來轉移到骨頭,她在硬腦膜和頭顱骨上動了刀,在主治醫師宣布她只能再活兩年之後又活了很久。她說她不怕死只怕痛,到了七十歲還(不得不)繼續工作,留下安寧照護的預備金後就在等待死亡的來臨。一直遲遲沒有死,讓她擔心錢都花光了怎麼辦才好。她的率性自始至終陪伴她走到最後一刻。她在2010年過世了。
我心愛的寫作老師娜妲莉‧高柏也得了癌症。她打電話給任何一個能夠幫她掛得到頂尖癌症中心門診的朋友和舊識,在駭人的醫療體系中逃走又奔回,在身處疾病的寂寞幃帳中保持冷靜與人性。她並非與死奮戰,只是坦然面對想活的願望。她還活著,從未忘懷寫作在她生命中的力量,始終書寫不輟,但死亡從此如影隨形地貼在她的影子上。
和佐野洋子對談的平井醫師說,死亡有三種人稱,「他」的死亡是遙遠的、轉瞬即逝的死亡,聽到時你可能會說「啊怎麼會」「很遺憾」「這樣啊」,但那不會憾動你的生命,過一陣子你就會忘記這件事。「你」的死亡,帶來的是親密關係的消逝,你會悲傷,失落,寂寞,痛苦,備受打擊。至於「我」的死亡,最貼近自己,也最令人害怕,但因為死後就無法說話,無人可問,沒有人真正知道「我」的死亡是什麼感覺。未知帶來恐懼,但每個人的情況也不一樣。
早上十一點左右,我們站在祠堂的露臺上一面等待燒香至半,一面討論爸爸的百日事宜。禮儀公司給的日期和我們自己計算的不一樣,整整相差了近二十天。納骨塔祠堂的室內總喜歡閉著燈,薰香和幽暗的光線使一切看起來呈現褐黃色。過往我們習慣在等待時走出露臺,說話聊天打發時間,今年例行的掃墓我們照樣這麼做了,只是少了一個人,又多了一個人。我說了一個夢見爸爸的夢境,是好一陣子以前的夢,夢中我在危急時刻撥了電話給爸爸,爸爸以他慣用的沉著口吻告訴我不要緊張,他馬上來救我。醒來後我才發現那組號碼是大學同學的手機。弟弟說,哈哈沒有去簽一下樂透?我說,對耶我都沒想到。我們都笑了,但又隨即眼神黯淡,低頭俯視地板。
爸爸的死亡也許是第一點五人稱的死亡,我這樣想。他「既不是我,又是我的一部分」,這個念頭,在他過世後異常鮮明地浮現我腦中。我仍然無謂地希望一覺醒來發現這只是一場過長的噩夢,讓我不至於有好似生命的一塊什麼無端消失的痛感。我想知道,爸爸現在在哪裡?死亡是徹底的全然的消失,抑或是他已經悠閒地在天堂吃著豪華把沸,又或者如「轉世說」那樣已經投胎成另一個全新的生命?我其實不想知道。任何一個答案都會將我擊倒,我爬得起來,但感覺遍體鱗傷。我也認為所有的答案都不是真的。
死亡是無法了解之物。當你迫近它的身旁時,是你最想從它身邊逃開的時候。當你以為能夠澈悟理解它時,你離它百公哩遠。我曾想把爸爸的照片沖洗出來放在櫃子上以憑弔念,但最終還是做不到,光是偶爾在手機的照片圖庫裡不小心瞥到之前幫爸爸拍的相片,眼睛就一陣迷茫。後來發現,媽媽也把床頭的結婚照翻到背面,那是爸爸滿六十歲時我送他的大壽禮物。
我們一起逃避吧!我們也一起面對吧。
我問了媽媽一個愚蠢的問題:「媽妳會不會很不習慣?」媽媽回答,「會啊,很不習慣。」沉默又將我們雙雙包圍,沉默像禮拜一的書包那般沉重,沉默是裝了九十九個鉛塊的籃子,在井中下墜。
谷川俊太郎在他六十九歲生日那天去選擇車牌的號碼,他說想要挑一個有「六十九」這個數字的組合。第一次讀到這篇文章時,爸爸還在,我對這篇文章一點感覺也沒有。第二次重讀這篇文章,六十九這個數字刺傷了我。爸爸沒能踏入這個數字就先走了。我對過去所有失去至親的朋友們感到抱歉,我什麼都不懂哇,我為自以為了解他們的痛苦的念頭感到羞愧。
沒有人能了解死亡,死亡是一道太亮太亮太亮了的光,你永遠無法正眼直視它,你要等待時光列車把你載得老遠,直到那道光與你產生足夠的距離,你才會不那麼坐立難安,你才能靜靜凝望死亡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