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離去之後的日子

冷冷的，伴著大雨不停，很難想像這應該是個春暖花開的三月天。

爸媽出遠門旅行去了，姐姐也去上班了，獨留我一人在家。不是沒有過一個人待在家的時候，小時候常常是自己一個人待在家，但晚上爸媽都還會回來，一起吃晚餐。也不是沒有過爸媽出遠門旅行而自己待在家的時候，但就是年紀愈增長，愈覺得這感覺的可怕。

偌大的房子裡，開了燈是這樣的景象，關了燈還是一樣。浮現出的是蘇打綠-我好想你的歌詞大概。很難想像如果那一天到來，我該怎麼去面對這一切。

睜開雙眼已是天亮，雖然還下著大雨，但生理時鐘告訴我該起床了。氣溫驟降，於是披了件外套，下樓。沒有人在，原本光亮的空間都仍是黑暗，於是開了所有的燈試圖減低些孤單感，卻發現將所有的燈開了之後，孤單感反而與之俱增。因為依然寂靜，依然靜謐。不會看見在土地公神像前點香喃喃細語的爸爸，不會看見忙著張羅孫子早餐以及將衣服丟下去浸洗而忘記洗滌忙進忙出的媽媽。沒有姪子姪女早上不肯起床吃早餐的哭鬧聲，沒有拜託要阿公幫忙擦拭屁股怕上學來不及的撒嬌聲，沒有一大清早就活力滿滿唱國歌三民主義的聲響，沒有爸爸三催四請的要姪子姪女聽話快一點不然上學來不及，沒有每天幫姪女綁不同髮型的成就感。獨自一個人的早餐，沒有人要管你吃什麼吃多久，一切都是那樣的安靜，安靜得連一句話也沒有機會說。

洗衣機依然運轉著，衣服重量卻減少了許多，只剩下姐妹倆的，幾乎是三天洗一次就已足夠的狀態。對比之前一天洗兩次還洗不完那一籃又一籃重的要命的衣物，每每要從一樓提至三樓就累的氣喘噓噓，也每一天都能看得見手上因為提重物而產生的短暫瘀血。不過現在沒有了，再也不會有以前那樣多的重量了，再也不用擔心爸爸在快洗好衣服的時候又將髒衣丟入，再也不會一天裡曬了好幾件爸媽的衣服褲子大衣，再也沒有機會抱怨為什麼都不分攤著洗，每次都要積在週五週六衣服最多的時候。

土地公神像依然存在著，只是沒有人早晚去點香禱唸，也沒有了初一十五固定祭拜的儀式，更不會有逢年過節需要拜哪個神明去哪個菜市場準備三牲四果的機會。熟悉的大桌子依舊躺在二樓的雜物間，再過不久就會因為生鏽不用而丟棄了吧。丟棄的還有那些拜拜專用的紅筷紅杯紅盤。

也許中午爸媽就會回來了吧。

但是沒有，午餐依舊還是一個人，開了燈眼前的景象還是一樣，還是一樣沒有任何說話的機會。沒有熱騰騰的飯菜，沒有姪子下課大喊著「阿嬤我回來了」，沒有那些催促聲，沒有那些托姪子的福而每一餐都不需要煩惱吃什麼的時刻。今天該吃什麼好呢，阿算了，隨便吃吃好了，反正只有自己一個人。吃過午餐之後過著往常的生活，午覺之後應該要再次聽到姪子下課的聲音，應該要聽到爸媽又再為了姪子吵架的聲響，但是沒有，一切都安靜依舊。下樓也沒有看見爸在盯著姪子寫功課，也沒有看見媽在滑著最愛的平版遊戲。

五點了，沒有即將要煮飯吃晚餐的感覺，沒有熱氣騰騰的感覺。今天好冷，想要喝熱熱的雞湯，但打開電鍋卻是空無一物，就連冰箱也突然覺得變得好大。流理台瓦斯爐好像很久沒有碰過了，那些美麗的碗盤們也塵封到都長了霉，米甕裡好久沒有裝滿米了，因為買米是爸的工作，買菜煮飯是媽的工作。以前都不曾仔細的檢視過媽的廚房小小世界，才知道，為了我們這些歪嘴雞，她下了多少功夫。有多少個模具，多少個道具，撈麵專用的，油炸專用的，小火慢煎的，焗烤專門的，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器具如此再也用不到了。

終於姐姐下班回來了，但仍是安靜的用著晚餐，彼此也沒有話語交談。她看著電視，渡過晚上尷尬的時光，我洗著碗，卻每每洗到流淚。曾經也抱怨著為什麼每天都有這麼多的碗要洗，水好冰身體好冷，但現在頂多就是兩雙筷子，為了我加裝的熱水水龍頭都還沒有熱，就已洗完了筷子。水仍流不止，像眼淚總是會默默的又落下般。

例行的與媽媽搶廁所是往常的樂趣，每天都會問誰要先洗，問著你今天有沒有要洗頭。其實洗不洗頭根本就不關對方的事，但就是想問想說些什麼想撒個嬌。又或是懇求媽媽今天想吃什麼樣的水果但是我不會切。晚上十點多，下樓總會看見媽媽在看著連續劇，總是會說阿還不睡尼，不是明天要早起。聽起來沒有意義的那些話語，如今卻再也沒有機會說。

然後這樣日復一日。繼續在這大房子裡，沒有三不五時就在吸地板的吵雜聲，沒有掉一根頭髮就被唸的碎念聲。所有的東西都還在，包括那個平常不會去開的爸爸的抽屜、衣櫃。所有的東西都還在，所有的回憶都還在，所有的情感都還在，只是爸媽不會再回來了。

關了燈，失眠依舊，糟糕的身體依舊，沒有誰可以讓我抱怨，沒有誰可以讓我心疼，沒有誰可以讓我訴說，關於一切的一切。如果這天真的到來，我該怎麼樣去面對這一切。愈是在這個家裡待的幸福，就愈是無法承受突如其來那巨大的孤單無助感。留下的東西該如何處置，眼淚怎樣才可以不會再流，該怎樣珍惜現在還擁有的一切，時間可不可以暫停等等我。

或是，乾脆在這一切發生之前，繼續去過那一個人在外的生活。讓孤單無助感提早習慣，提早習慣這種一個人的生活，是不是就不會那麼難過了？但終究得回到這個家，這個孕育我長大的家，從小時候愛頂嘴愛講話長到終於是該面對這件事的年紀，斑白的髮臉上的皺紋不斷提醒著彼此能相處的時日所剩不多。不斷提醒著要珍惜要珍惜阿，卻仍不知道該怎樣珍惜。垃圾沒有人倒，電器壞人沒有修，沒有人在下著大雨的時候開車載你，沒有人碎念著你工作的怎麼樣，沒有人義務的包容你的所有情緒，沒有人在你生病難過不舒服的時候心疼你四處找有開的診所只為了讓你能夠舒服點。所有的一切都是爸媽給的，所有的一切都留下來了，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了。

有人說，人要到什麼時候才會覺得自己真正長大了。有人說，是當自己成為爸媽的那一刻；有人說，是最親最親的人離去的那一刻。

大雨依舊，空氣裡的孤單無助感依舊，不會再回來了，他們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旅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