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禽獸伊甸園

用「禽獸」一詞駡人，我認為是侮辱了禽獸。

《孟子．離婁下》：「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這句講話的意思是說：人之所以不同於禽獸之處只有一點點，普羅大眾把它丟棄了，君子將它保存了。

孟子此言雖然鄙視了普羅大眾，仍有極高的洞察力。

在某些方面，禽獸的道德高於人類。

兇猛的掠食動物，只為生存而殺戮，而且殺戮的數量限於攝食所需。

人類這種動物，會為樂趣而殺戮，為仇視異端而殺戮，為享受優越感而殺戮，為「維穩」而殺戮──大規模地。

這些現象，不但曾經在歷史上發生，在當代仍然層出不窮。

掠食動物如獅子、鬣狗，共享狩獵成果，不存在個體背叛群體投靠天敵的問題。

到野外觀察野鳥、哺乳類野生動物，是我壯年以後極大的生活樂趣。

每當我回味平生深刻的情感經驗，總是很快跳到我與野生動物的奇妙接觸。

野生動物在沒有利益動機（我並未攜帶食物）、沒有猜疑的情況下，進行著純粹的交流。

台灣藍鵲主動飛到我面前的池塘，跳下水中出浴。還有兩次，雄鳥和雌鳥，無視我在場，進行交配。

金翼白眉從遠處跳到近旁，好奇地端詳我。

在林道撞見帝雉，互相看對眼，我陪著步行陪著牠，看它啄食嫩葉。

藍腹鷳在林道與我同行，保持著固定距離，認我為友。

白鶺鴒把捕獲的蠕蟲銜到我面前，秀出戰果。

灰喉山椒靜立在枝頭，與我視線交會，任我凝視。

鷦鷯飛到我身邊的公路護欄大鳴，唱著春天的歌。

林鵰在空中發現我向牠張望，牠就低飛到我的頭頂觀察我。

害羞的山羌接受我的伴隨，最後，在我面前大方地橫越道路。

凶猛的黃鼠狼嚎叫著與同類打鬥之際，發現我在旁觀，收歛怒容，向我回眸。

就同類之愛而言，野生動物許多方面並不比人類遜色。

至於動物之間的愛，遇到台灣獼猴家族，很容易見到母猴把嬰猴深深擁在懷中，無比疼愛。

綠繡眼、冠羽畫眉群體連結緊密，在樹上覓食遇到下雨，會在葉叢中緊緊相依偎。

與野生動物接觸，我感到生命的經驗更浩瀚了，活著的感覺更真切了。

我不喜歡被馴養的寵物。籠中鳥是活生生的悲劇，貓、狗的行為則有太多人類的斧鑿痕。

如果我單身，我甚至不需要尋找生活伴侶。定期與野生動物約會，我的精神就有寄託了。

從追劇的家人手中接管電視遙控器，我經常是頻道轉到國家地理野生動物（NG WILD）頻道或BBC大地（BBC Earth）頻道。

這些節目的生態攝影師，讚嘆著野生動物的力與美，拍到關鍵場面則眼睛發亮、語調激昂。

他們投身這個行業，耐受著長途奔波、長時等待，我能體會他們的感受：處在禽獸的世界，有時比處在人類的世界更美好。

《聖經．創世記》記載，在伊甸園中，野地各樣走獸和空中各樣飛鳥是神由土所成，帶給人類的祖先亞當面前命名作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