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哭啊,有什麼好哭的?」
我從攤在膝蓋上厚得像磚頭似的精裝書裡抬起頭。你手裡還提著一袋早餐,彎下身來,一臉無奈:「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讀《紅樓夢》哭成這個樣子⋯⋯」
「黛、黛玉魂歸離恨天,很傷心好嗎!」我抽噎著回嘴。
「人總有一死嘛,把短暫的生命活得精彩才重要啊。」你說。「像我,早就決定好了,這輩子只要活到四十歲就夠了,在這段時間裡把自己燃燒到極致——」
「你、你誰啊?哪有人一開始就定好要活到幾歲的⋯⋯」
你眨了眨眼,一雙眼睛炯炯發光,神采奕奕地說:「我叫陽,太陽的陽。」
後來,我們總是相約在那面攀滿了常春藤的矮牆,初次相遇的地方。那是高中最後的暑假,校園的這個角落少有人煙,有的只是無盡的陽光、蟬鳴和笑語。暑期輔導雖然累人,備考壓力又大得不行,但一切負面情緒總是在你身旁煙消雲散。放學後,我們在熱食部買晚餐,靠著那面牆坐著,你聽我講述一些文學作品,我則聽你談論近來又讀了哪些哲人的思想。那真是最好的時光。
後來,我們成了戀人。不想止步於肩碰肩的怦然心動,還要擁抱,還要親吻,那時我們都是勇敢的人。那時我還不明白什麼是愛,只知道這輩子我從沒那麼喜歡過一個人,從未如此渴望分分秒秒都能待在那個人身邊,所以我猜,我很愛你。
後來,我們開始遠距。六到七個小時的時差,截然不同的生活環境,還有或許最重要的,開始分歧的價值觀。你說你無法理解我為什麼能活在文字構築的世界,我反問你為什麼不行?你斬釘截鐵的答案讓我徹底明白,我們終究是走在不同道路上的人。終於,我們分開,放手讓彼此走出對方的生命。
我卻直到今天才發現,我根本走不出來,又或許,是不想走出來。
開機,打開一個空白的文件檔,在世界崩塌了數個月以後,勉強拼湊起自己,用仍在發顫的手指敲下了一串像在閃爍發光的字:
我放眼凝望整片被烈日烤得蒸騰出熱氣的操場。蟬聲充耳,極富節奏,城市夏日午後獨有的悶熱四面八方襲來,不消幾秒,就將我身上的短袖制服染成了常春藤的顏色。我伸了個大懶腰,單手遮陽,瞇起眼看著湛藍無邊的天空。
我叫陽,太陽的陽。這是我十七歲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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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然睜開眼。
蟬聲充耳,極富節奏,城市夏日午後獨有的悶熱四面八方襲來,不消幾秒,就將我身上的短袖制服染成了常春藤的顏色。一模一樣的場景,反覆輪迴了千百次,但這一次,我卻只感到冷汗直冒。這是什麼意思?
昕認識我?不可能,我的記憶裡從來沒有這個人的存在,如果有,我不可能毫無印象。我對她所有的認知都是來自格里斯和傑,這兩個被我偷來的人生,恰好都有她的身影流連⋯⋯恰好,真的是恰好嗎?我甚至開始不確定了。
冷靜,冷靜下來思考。雖然我確定我不認識昕,但昕一定認識我,因為那個和她交往的對象確確實實是我。可是之前在格里斯和傑身體裡,從沒有過這種倒敘的經歷,感覺像是回憶似地倒帶播放,但如果是回憶,沒道理共度過那些時光的我會毫無記憶——
「你真的很愛冥想耶。」
倉帶著一大瓶冰水在我面前坐下,仰頭狂灌。
「⋯⋯幹嘛這樣看我?」她挑眉。
「安全褲⋯⋯」我愣愣地開口,幾乎是機械式地接著說:「露出來囉。」
「這就是它存在的目的。」
我感覺喉頭乾澀到要裂開了。什麼既視感?什麼永劫回歸?什麼人的自由意志?在這個茅塞頓開的霎那,一切忽然都變得可笑至極。世界的秘密,我自以為參透的宇宙真理,原來謎底只是這樣,居然只是這樣而已。我清楚想起了昕最後在螢幕前敲打著的字句,每敲擊一下就刺痛我的心扉。
那是我的人生。是由她的文字構築出來的我的人生。
「陽⋯⋯陽?你還好吧?你今天好奇怪。」
原來如此,這樣就說得通了,為什麼我的記憶裡從來沒有過昕這個人。昕⋯⋯是創造我的人,我是她早逝戀人的拙劣仿冒品,而出於某種原因,她把自己從我的生命裡完全摘除,抹得一點也不剩。不知道為什麼理解到這一點,我胸口沸騰的情緒與其說是憤怒,更近似於悲傷。
悲傷我原來只是個徹頭徹尾的假貨,悲傷我沒能把她留在我的生命裡。
臉頰忽然一陣冰,倉氣鼓鼓的臉在我面前放大數倍,嚇得我整個人往後翻倒。「你、你幹嘛?」
她危險地瞇起眼。「跟我說。」
「說什——」
「告訴我你在想什麼。」她提高音量。
操場上的儀隊隊員開始集合,倉連忙看了一下錶,拋下一句「等我大隊練習結束,不准偷溜」就揚長而去,我半晌才會意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麼事。
不一樣了。
和之前不一樣!倉也開始有了自己的意識?不是作為昕筆下的角色,無限次照著腳本演出,而是和我一樣——這個假設讓我的心情一下子明亮起來。倉結束練習以後,反常地沒和隊友一起吃飯,而是跟我一起繞去那家從前常去的快餐店。我們一路倒是安靜,領到餐就坐後,我才遲疑地開口。
「你知道昕是誰嗎?」
倉塞了一嘴魚堡,瘦削的兩頰現在鼓鼓的,像隻花栗鼠,我被她這副可愛的模樣逗得笑起來。她奮力嚥下食物,才回:「你女朋友?」
我砰地一聲站起來,差點碰翻桌上的可樂。
「我隨便猜的,幹嘛那麼激動?難道⋯⋯」她忽然嘿嘿嘿笑了起來:「真的被我猜中了?」
「別跟我開玩笑,拜託。」
我氣空力盡地坐下,倉安靜地看著我,我能讀出那眼神的意思。「倉,你覺得我⋯⋯」是真的嗎?這個問句聽起來過於荒謬,我實在說不出口。
「聽過莊周夢蝶的故事吧?國文課有教,」她打斷我,沒忘了一邊吸著可樂,簌簌簌。「我最近常做夢,不是很長,而且很片段,但是在夢裡我總是會變成另外一個人,醒來後,我就會想到莊子和蝴蝶。」
我心下一凜。「那你覺得,你是夢到蝴蝶的莊子,還是夢到莊子的蝴蝶?」
可樂已經見底,簌簌簌。倉眨眨眼睛,開始咬起吸管來。
「有差嗎?不管哪個都很好啊。」
「假設,」我忍不住問:「假設你只是夢境虛構出來的,這樣也好嗎?」
「我想不出哪裡不好。像是今天我帶槍的手感很好,超爽的,這瞬間的快樂對我來說就很真實啊,還有現在,爽爽練完槍來跟你爽爽吃,也超開心的。」倉打開飲料蓋,把冰塊咬得喀滋喀滋響。「對我來說,能體驗到這些就是真的,誰管他是夢還不是夢?」
我默然以對。喀滋喀滋,倉一臉滿足地趴在餐桌上,也不顧衛不衛生。
「為什麼要活在文字構築的世界裡?」
「為什麼不行?」
「文字構成的風花雪月,是天底下最虛幻無用的東西。」
我記得那個當下昕的心像撕裂一樣疼痛。傻瓜,你為什麼還要寫呢?
「喂!你⋯⋯你怎麼啦?」
「倉,你最近有沒有在看什麼小說?」我胡亂拭去眼上的淚痕,破涕為笑。「我想用讀者的眼睛去看看,那些虛構出來的夢境是什麼樣子。」
同時也期待著,哪天又和一雙眼睛四目交對,過上一段嶄新的人生。
Photo by Anthony from Pexels
後記
寫完這篇的確切時間點是去年六月中,當時其實沒有寫後記,出版合集裡也沒有,不過總覺得這是個在許多意義上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作品。休止符之類的東西。跨過去以後,人生可以好好繼續過下去的東西。
回過頭來看,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生命是靜止的。當下無所察覺,但縱使客觀意義上來說我的時間仍在流動,事實上我確實有過那樣子的時候,彷彿生命經驗只起始於那個人的出現,終止於那個人的死亡;彷彿世界不斷倒帶、重播,彷彿如此玩弄著時間的沙漏,就真的能夠留住些什麼。
當初寫出這則一萬五千字短篇的故事大綱,我就決定要好好回過頭,去看看那些除了那個人以外,也帶給我許多美好回憶的人事物。透過這個短小的篇幅,把生命經驗壓縮,竄改真實,譜寫虛幻,縱使故事裡的角色確實都有其原型,但也都被我拆解成各種不同面向,所以也期望讀者不用試圖從中找尋真相,畢竟這種東西在落筆的瞬間就早已被掩埋了。
想藉由這個故事說的道理,或許從一開始就有些自相矛盾,不過這大概也屬於書寫的本質之一吧。倒是裡頭埋了些隱晦的線索,讀著讀著沒有發現也無關緊要的那種,寫的時候默默期待有讀者能夠發現,不過可能是我太貪心塞了太多東西,再加上鏡頭切換有些紊亂,所以目前好像還沒有成功被找到。如果能夠把這些線索全都串起來,或許就能看見這個故事的全貌吧。
不過這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雖然花了比想像中還要久的時間,至此,我對於那個人的書寫也告了一段落。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說不定之後會很懷念這段靜止的時光。
那麼,再見了。願你能好好活在我的文字裡。
願你能透過每一雙閱讀的眼睛,經歷那些你未能經歷的精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