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封信寄出去以後,傑再次前往立法院和平抗議,最後的記憶是搖籃一樣的長途客運,接著,我終於又醒了過來。三更半夜,房內只亮著一盞昏黃的桌燈,看上去格外空寂。我隨手點亮了香氛蠟燭,打開進入休眠狀態的筆電,裡頭是完成了五分之三的翻譯稿。這麼巧啊。
我疲憊地揉揉眼睛,確認存檔後關了機。雖然分秒必爭,不過現在可真不是做翻譯的時候,我需要好好整理狀況。先是格里斯,再來是傑,為什麼他們會忽然出現在我的世界?我又為什麼能透過眼神接觸,就這樣盜走他們的人生片段?兩個截然不同的生命,有什麼共通點⋯⋯
一雙圓亮的眼睛闖入腦海。
昕,和這兩個人都通過信的女孩。會是巧合嗎?我很快就知道不是。再一次看見這雙眼睛的時候,我五味雜陳地想,這世界果然還有我捉摸不清的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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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先進入感知範圍內的不是聽覺,而是嗅覺。書香,悠遠的時光攤開來,曬在暖陽底下的味道。我喜讀舊書,所以極其習慣這樣古老的氣味,只是沒想到她也和我有相同嗜好。但我瞟了一眼泛黃紙頁上的詩句,便明白我們到底是有天差地別的品味。文字構成的風花雪月,於我是天底下最虛幻無用之物。
Im wunderschönen Monat Mai,(在最美好的五月,)
Als alle Knospen sprangen,(當所有蓓蕾初綻,)
Da ist in meinem Herzen(在我心底)
Die Liebe aufgegangen.(也一併開出了愛。)
Im wunderschönen Monat Mai,(在最美好的五月,)
Als alle Vögel sangen, (當所有鳥兒歌唱,)
Da hab ich ihr gestanden(我便向她表白)
Mein Sehnen und Verlangen. (我的渴求與想望。)
海涅的詩真是美極了!
我反覆在心中默讀這幾行德語詩句,喜歡得不得了,於是把這些日耳曼文字謄抄到隨身的筆記簿裡,琢磨了近半個鐘頭,才猶疑不決地把中文翻譯暫定下來。
午後的陽光曬得我一身暖洋洋的。我把鉛筆收進筆袋,舒服地半瞇起眼,透過窗看見波光粼粼的內卡河,以及沿著河畔散步的人們,貪婪感受著時光靜謐流動。真的是美好的五月啊,我唯一不同意詩人的一點,就是那個最高級的形容詞了。五月確實是個美好的時節,卻不一定有資格稱最;盛夏光陰,才最讓我流連。
來到德國南方這座古老的大學城,也匆匆邁入第二個年頭,該適應的語言、文化和環境,都適應得差不多了。修課之餘,我大多時間都窩在這座哲學系圖書館——文學系當然也有自己的圖書館,但是唯有哲學系圖才有這般美麗的河畔風光,所以我特別鍾愛這裡。我會從系圖外借幾本厚厚的文學批評著作,安分縮進這盛產流光的角落,埋首閱讀,讓文字將我隔絕於擾攘的現實世界之外。
這幢四層樓高的斜頂建築裡,每間藏書室都以一位哲學家命名,我常駐的這個小間名為「尼采之間」,採光和通風都良好;每當小論文寫累了,只消一抬頭,油畫一樣鮮明的風光就盡收眼底。其實,起初我曾迷失到隔壁的「黑格爾之間」,結果休息時不小心被牆上黑格爾畫像給嚇了一大跳,此後再也沒敢踏入半步。
桌面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有新郵件。
我急忙滑開查看,寄件人卻不是期待的名字,反倒是許久沒有聯繫的格里斯。咦?好難得,自從我們倆各自在對方家鄉展開留學生活,度過了段兵荒馬亂的適應期,期間只往來了三、四封郵件,不再像高中時那樣頻繁,沒想到他突然又寫了信來。我懷著好奇點開,迅速瀏覽,訝異於內容的簡略:
親愛的昕,
好久沒聯繫,在杜城一切都好嗎?我正為了大專生研究計畫傷透腦筋。我的題目是〈台灣現代文學中女同性戀走向自我接受的道路〉,暫定分析的文本是邱妙津的《鱷魚手記》和陳雪的短篇小說〈蝴蝶的記號〉。
如果方便,很希望你能撥空和我討論,我想你一定能有獨到的見解。
祝一切都好,格里斯
居然是這兩部作品嗎?他也真是會選。我努努嘴,想起了在那棟外牆爬滿常春藤的建築裡,獨自與這些核心滾燙的文字相伴的日子,忽然感到一股酸蝕從心口溶出來。又或許是他太瞭解我了,格里斯一直是這樣纖細敏感的人。
事隔多年,我們又開始頻繁地通信。大多是格里斯將他翻成德文的譯稿寄給我,大抵確定認知無誤以後,我們再就著段落分析、討論。信末,他會誘惑似地分享一些令我懷念的小吃照片,佐以文字紀錄品嚐時的感動,令我又氣又想家。作為回報,我則會分享在後山森林慢跑時拍下的風景,還有記敘一些和在這裡的朋友一起烘烤點心的歡樂時光。
也約莫是在這個時期,在這美好的五月,我等來了人生嚴格意義說來第一位筆友的回信。傑和格里斯很不一樣,和他通信別有趣味。我的生活圈裡很少有傑這種類型的朋友,應該說,在現實世界裡,我很難有機會和這樣的人變熟,遑論深交。但是寫信最神奇的地方莫過於此,明明是素昧平生的兩個人,捨去了所有人際互動的必要因素——外表、神情、語調變化、眼神接觸——卻弔詭地能讓心靈更為貼近。
昕,你喜歡星星嗎?
失眠的時候,我喜歡提一瓶啤酒到頂樓吹風看星空,看著那片浩瀚的美景,就會覺得自己的煩惱好渺小。之前有機會去蒙古旅遊,在高原上因為沒有雲朵、沒有光害,整片星空彷彿就要落下,那種令人無法呼吸的美,我一生難忘。不過最近事情愈來愈多,我看星星的時間愈來愈少了。
有空的話,幫我看星星好嗎?
收到信的那天晚上,我沒有提著啤酒上頂樓,而是穿了件薄外套,慢吞吞踱步在連接公車亭和宿舍區之間的天橋上,一路抬頭望。這座寧靜的山城沒什麼光害,所以就算用一整片銀河傾瀉來形容,一點也不矯情。時值季夏,雖然日落得晚,但在人煙稀落的深夜時分獨望滿天星斗,我依舊感到鋪天蓋地的寒意。
傑,你知道嗎?我喜歡星星,卻非常害怕仰望星空。
說我矛盾也好,但我就是對那片浩瀚無垠感到無端恐懼。一想到那些美麗的柔光,可能來自殞滅了幾千幾百年的星體,我就感到昏眩,這時間的計量單位遠遠超出我能負荷的範圍。我是個俗人,承擔不了宇宙之於人類近乎永恆的質量,我珍視的只是一些枝微末節的片刻,極薄、極輕、極易碰碎,像清晨凝在葉梢的露水一樣清澈。這樣粉塵般的我與星空對望的剎那,只覺得它直要將我吸納、溶解,吞噬殆盡。
很抱歉,我就是這樣粉塵一般的存在。承擔宇宙之意志,延續偉大的精神,這些都與我無關。我從來不是博愛的人,但我真希望你還能喜歡這樣的我。
時間長了翅膀似地飛掠了一年,遙遠地,我得知學生運動爆發的消息。
立法院被佔領的第一時間,我正在旅途中,只能斷斷續續用網路來追蹤現況。我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只能努力從網路上多到氾濫的懶人包整理出可信的資訊,所幸同時在杜城交換的學姊耐心替我講解國內憲法,以及這些法條背後所要捍衛的基本權利,我才逐漸進入狀況。從懵懵懂懂,到見證了佔領行政院那個夜晚的驚心動魄,看見血流,看見冷漠,我才發現自己有多愛這座島嶼。
邱妙津在她的《鱷魚手記》裡說,眼睛是海洋,於是我在這離島國遠遠的山城裡,再次讓波濤洶湧,氾濫。學生為此站出來了,社會卻不明白,他們為何站出來。社會覺得,他們只是未經世事的小孩子。傑,這座島嶼對我而言,是自我認同的根源,是我之所以為我。
不要跟我談論藍綠,這些對我而言都是假議題,不,這根本不是議題。
看那在凱道上匯聚的星光,多像是地表上最美的銀河。那天一早,和學姊一同趕早上七點的火車往法蘭克福,人手一支小國旗,緊緊握著不願放開。和大家一起唱著歌,心弦顫動得像是快要迸裂,你們聽得到嗎?世界的這一頭,我們在大聲唱著歌,唱一首屬於島國人民的歌。
除了那些願意駐足在公民講堂與靜坐現場的部分民眾,許多島嶼上的人們依舊過著與往常無異的日子。說是亡國危機太可笑也太矯情了,日子還是要好好踏實地過下去。嚴格說起來並沒有錯,但我總是無可避免地感到頹喪,還好仍有那麼一群人願意為了守護民主而拚搏,所以那個時候的我,對世界仍抱持希望。
直到我得知那個消息。
「學運翻譯組重要幹部車禍身亡」
新聞媒體大肆報導,面對著那像是要從電腦螢幕裡溢出來的、過於張揚的哀慟,橫飛的流言蜚語和陰謀論,我只覺得麻木不已,顫抖著按了關機鍵。
騙人。
騙人。
騙人的吧。
不知怎地我竟然笑了出來,因為,很像是你會開的玩笑。但是在逐漸朦朧的視線裡,我看見你朝我走來,一襲常春藤色澤的夏季制服,雙手插著口袋,一派輕鬆地衝著我笑。別這樣笑,別這樣笑!混蛋騙人精。
「別哭啊,有什麼好哭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