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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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披著一身薄涼月色,漫步在接近蒼穹的山路上,嗓音聽起來既飄渺又真實。

  「那時候,我們看著月亮猶抱琵琶半遮面,不疾不徐地滾在夜色裡,滾過了四十五度弧的天邊。仰望著自以為的夏季大三角,配一罐二點八的濃度,配一段好長好遠的記憶,配躺成五條光芒的陣形。再回味一遍,兩遍,三遍,那些關於理想與行動與熱情。那些關於我們。然後,我和他一起仰望同一片天在燭光搖曳的天台,彷彿更清晰地瞧見星光閃爍,我猜一定是因為更貼近天空的緣故。花果茶香溫柔地拂去微醺,滌淨過舊的夢想後要拉出新的夢想曬。那真是個很美好很動人的夜。」

  我凝視著她的側臉,低下頭來,踢著腳邊的小石子。應該要有所觸動的,如果是五年前的我,應該會因這席話感動得無以復加,但是我沒有,至少現在的我沒有。

  人在長大的過程中,學會築起心牆保護自己免於悲傷,卻也將快樂也一併隔絕在外,該說是不得不為,還是咎由自取?又或許兩者皆是吧。有人會說這是成長,是成熟,但無可否認,這也是生命裡數一數二殘酷的事實。

  尤其是體認到那個浪漫而情感豐沛的靈魂,確實已經在體內死去的瞬間。
  在記憶中的老城與她相遇,完完全全是個意外。
  那是晨間八點的杜賓根,小鎮仍在慵懶地甦醒,石子路上踩著的除了我那雙略舊的運動鞋,就只有一路尾隨我上山的一隻三花貓。牠輕巧走在綠意蔓生的石牆上,沒有半點聲息,一如最秀的狩獵者。然而牠時而漫步在後,時而止步不前,並不大理睬我的樣子,大概我不是什麼有趣的獵物吧。比起來,或許石縫間偶然綻放的一朵小黃花還更惹牠注意些。
  山上的空氣很清新,住慣了城市,呼吸吐納之間早已適應了都市無聊的氣味,簡直想不起上一次嗅到這種鮮活空氣是什麼時候了。我一身輕便,拼布背包裡只裝了水瓶、錢包和鑰匙,連傘都懶得帶。氣象預報說降雨機率高達百分之八十,但撐傘是很不酷的一件事,無論雨中撐傘抑或張開陽傘,都鐵定招來注目禮。不要輕易妥協,勇敢淋雨曬黑做自己,這是我德國朋友教會我的重要一課。
  遠遠地已經能夠望見前方老舊卻顯堅實的城牆。我是沿著一條夾道仍是住家的蹊徑上來的,以前都不曉得原來要抵達城堡,除了市集廣場上去的那條主要道路,竟還有其他可能。之所以會發現這條小路,僅僅是因為郵差停下了腳踏車,往坡上兩旁的住家投遞信件,一時興起才跟著走上來,一路猜想究竟會通往哪裡。
  三花貓不知何時失了蹤影,地勢稍微平緩後,我才留意到那靜默的陪伴早已不再,說實話,有點小小失落,一個人的旅途畢竟不太容易感到寂寞,寂寞是剝離了陪伴才生成的感受。我朝牠可能離去的方向揮了揮手,也不曉得是道別的成份居多,還是想驅散那股甚至來不及成形的酸楚。
  穿越一道石牆,左前方矗立著的便是久違的城堡,我踏著的是片青草蔓生的寬闊高台,與堡壘之間隔著傾頹的遺跡,已難以分辨最初的用途。視野在高台另一端陡然而止,一眼看過去會錯以為是個小斷崖,但那更可能只是個階梯而已,我卻沒有勇氣上前探看。
  五年以來,這是我第一次從這樣的角度看它,分明是同一座城堡,背面與正面,為什麼給我的感覺像是全然不同的兩個存在?
  我忽然覺得有些呼吸困難,原來在不知不覺當中屏住了氣息。回神過來,我深呼吸了幾下,接著挪動腳步,想更靠近一點觀察這座與印象中相去甚遠的建築,卻在倚著高台圍牆往下張望時,結結實實嚇了一大跳。
  有個亞洲長相的年輕女生倚著牆坐在那兒,正仰起頭來,恰巧與我對上視線。
  奇妙的是,在她開口前,我就直覺她也是台灣人。然而她可能沒料到有人竟會出現在這裡,像隻受驚的小動物整個人彈跳起來,慌慌張張地原地轉了兩圈,接著才怯生生地再度抬頭看我,簡直像做壞事被逮個正著的小孩。
  「嗨,你好?」我試著釋出善意,給了她一個禮貌的微笑。
  她愣了一下,緊張地說:「對不起,我馬上就上去!」
  在她神色困窘地從高台那端出現時,我確定了兩件事:第一,這傢伙鐵定是擅闖禁區;第二,高台那端的陡降哪裡是什麼斷崖,真的就只是普通的階梯罷了。
  天色陰陰的,空氣瀰漫著濕潤的氣味,是要下雨的預兆。我拉了拉背包肩帶,看往她來的方向,隨口問:「這邊能通到城堡正門嗎?」
  她大概沒料到我不追問她出現在城堡廢墟的原因,反而顯得不知所措,偏頭思考了會兒,才點點頭說:「下了階梯繞過去,盡頭有條隧道。我剛好也要離開了,可以帶你過去。」
  階梯短短十七階,不高卻陡,急降的過程中能眺望前方,看著老城在眼底鋪展。我下意識放慢步伐,一方面不習慣登高的視野,另一方面也想將這幅景色刻印進腦海。她蹦蹦跳跳地下階梯,我的目光被那隨性紮起的短馬尾吸引,接著發現她的後頸繞著深棕色的綁繩,應該是戴了個剛才我沒能留意到的項鍊,或是懷錶,誰知道呢?
  「你是背包客嗎?」繞著堡壘走的時候,她這麼問。
  「算是吧。」
  她斟酌了一下,才又問:「是故地重遊?」
  「對啊,你怎麼知道?」
  「這座大學城那麼偏僻,關鍵景點也就內卡河畔風光,不管從哪來都要轉好幾次火車,沒事不會特別來吧?」原本有些怕生的模樣,她講到這裡才笑顏逐開。「所以你以前在這邊待過一陣子囉?交換學生嗎?」
  「嗯,」我點點頭,「你也是嗎?」
  「是的,現役交換生。」笑意燦爛。
  「倒是比較少見到交換生單獨行動,我們那時都是成群結隊,鬧哄哄的。」
  「因為現在已經八月了,大部分人不是回台灣,就是離開這裡做歐洲最後巡禮。」她的目光有些黯淡下來,「我因為還有兩份學期報告要交,就多賴在這裡兩個禮拜。」
  聽到這理由,我不禁失笑。「居然是為了寫報告?交換生不就是出來玩的嗎?」
  「不是啦,我只是想把德文學好,當初沒多想就選了這邊德文系的課,誰知道要用德文寫報告比想像中困難那麼多。」她一臉愁雲慘霧。
  「這樣美好的回憶不會在最後染上陰霾嗎?」我半開玩笑地問。
  「其實沒有耶,雖然困難,但從中學到很多東西,我很享受這個過程。」她意外認真地回覆,同時停下腳步。
  繞過了堡壘,道路盡頭是隧道的入口,穿越之後應該就能抵達城堡另一端了,她此刻卻是向反方向的老城景色眺望,踱步過去倚著石牆。
  「最近我在寫的是一堂翻譯課的學期報告,指定要將一篇外文作品翻成德文,接著分析跨語言文化的『信、達、雅』如何達成。我選的是陳芳明的〈深夜的嘉南平原〉,你知道這篇吧?以前國文課本都會選讀,是作家流亡海外時所書寫對台灣的思念之情。當初讀的時候只覺得文字好美、情感好深刻,開篇的第一段簡直就像是寫情書:『北斗七星垂直閃爍時,你或已沉睡。我依稀辨識你解衣散髮,寧靜的讓裸露的身軀舒放在黯淡的星光下。這是第幾度,我又與你相遇在蒼茫沉鬱的夜色中。』你看,我推敲翻譯太久,都不小心背起來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眼神卻流露著堅定,讓我相信她不僅僅是欣賞這篇散文的意境與美感,而是對作品的核心有著更深刻的共鳴。我也隨著她倚上牆邊,老城古色古香的房子在眼前層層疊疊,擁抱著寧靜流淌的內卡河,一如五年以前。對照起人的易逝,世界上有些事物彷彿當真永遠不變。
  「陳芳明啊,」我沈吟一番,勾起去年底回台短暫卻鮮明的記憶。「之前有機會在支持大法官釋字七四八號的場合見過,也小聊了會,他的確是位令人景仰的人。」
  她略顯浮誇地瞪圓了雙眼,想說卻說不出話的模樣,實在讓我忍俊不住。在大學交換的這個年紀,能夠親眼見到偶像般的存在,甚至與之交談,應該是有點難以想像的事。二十初,還是個距離能可創造出浪漫的年紀,彼時每位作家都活在其文字之中,以字磚構築出容貌與聲音,以思想內涵拓印出靈魂的紋理。於是跨越時代的生命得以相互貼近,讀者得以從中映照出不同時空背景底下的共同思緒,而孰是真實,孰是臆想,其實並不真的那麼重要。
  「你是主修文學的對吧?」我問。
  她輕趴著,手臂枕著下巴,點了點頭,側過臉來看我。「不像吧?」
  「開玩笑嗎?一看就文學人啊。」我笑答。「聽你剛才講起翻譯,就覺得是對文字很敏感的人。嗯哼,我想想,來跟你分享那時跟陳芳明見面的感想好了。老實講我以前也很喜歡他這篇〈深夜的嘉南平原〉——或許說是喜愛更貼切——這種喜愛在出國以後尤其強烈,你應該懂的。總之當面表白的感覺挺酷的,但真正說到話後,反而有種『啊,原來他也是血肉之軀』的感慨,好像從前飄在天上的神總算降落的感覺⋯⋯不要笑,真的就是這樣。」
  「什麼啊,所以是脫粉了嗎?」
  「也不是這麼說,我還是欣賞他。更適當的說法應該是,從前我喜歡的是他的文字,以及他作為作家的人格,但是在面對面交流過後,那層夢幻的距離感打破了;手握起來的溫度很真實,講話的嗓音很真實,我們是因為支持婚姻平權而相會,所以我某種程度上認識了從前不曾認識的他:他不再只是那個被取消國籍而流亡海外的悲傷靈魂,他是活生生的人,經歷了海外流亡回歸故土,而今跟我站在相同立場,與我擁有共同想要捍衛的人事物。」
  此時,隧道內傳來了交談聲,我們轉過身去,發現兩名西裝筆挺的男子迎面走了出來,還牽著兩個小朋友,女孩身著洋裝,男孩則是迷你版西裝,頸上還繫著蝴蝶結。
  彼此交換微笑後,她輕聲說:「是不是來拍什麼沙龍照之類的?」
  「婚紗照嗎?有可能哦。」我盯著兩個男人牽著的手,這樣真好。
  「好像《兩個爸爸》喔,你看過這齣台劇嗎?」
  「楊一展跟林佑威演的那部嘛,我知道,而且當年超愛的,很認真在追on檔。不過爸比跑去出差超久那邊我氣得要命,林佑威可以不要軋戲軋成這樣嗎?除了溫蒂之外也有很多觀眾天天在倒數你回來的日子啊!」我講一講不禁悲從中來,「當時覺得這戲編劇很敢挑戰同志議題,前面真的很精彩,包括他們帶著女兒去逛超市受到異樣目光、溫蒂在學校與同學的相處等等,結果還是走回男女配的套路,真是可惜了。」
  「只能說為了收視率,還是得考慮大眾的口味吧。」她幽幽嘆了口氣,像在思考什麼,沈默半晌後提議:「我們要不要也穿過隧道,去城堡另一頭逛逛?」
  我們來到隧道口,半掩的厚重木門看進去有種森然感。隧道內濕氣相當重,走在裡頭除了腳步聲之外,能夠清晰聽見水滴答滴答敲響地磚,我忽然慶幸身邊有她,否則我說不定會以拔足狂奔結束這個回合。
  「呼,有點可怕。」才剛出隧道,她便撫了撫胸口說。「在裡面會忍不住想像有什麼機關,不小心踩到就掉到某個地牢裡,不然就是啪啦啪啦飛出蝙蝠來攻擊我們。」
  「你是《德古拉》看太多吧。」我悶笑。
  「你自己也很緊張吧?我看你剛才呼吸都變急促了。」她反唇相譏。
  我聳聳肩不以為意,「我是怕黑沒錯,但沒你想像力豐富。」
  「又不是我能控制的,就真的很可怕嘛。」她噘起嘴,輕快躍上通往城堡廣場的石階,「不過你知道嗎?我其實又弔詭地喜歡走在隧道裡的感覺,最喜歡的是等在盡頭的光。」
  跟在她身後一階一階地走,我觀察到她每踏一階,總是會在前腳還沒踏穩前就踮起後腳尖,整個人看起來蹦蹦跳跳的,不曉得在雀躍什麼。
  「踏入隧道,把陽光遺留在身後,像是整個身體緩緩浸入冰冷的井水,空氣既冷又濕,每一次呼吸都把幽暗吸附在肺葉上,讓我想到由黑帝斯掌管的冥界。奧菲斯當初獲得冥王應允,從幽冥之中帶回妻子尤麗狄絲,條件是在重返人間以前絕對不能回頭看她;領著她走在回到光明人世的遙遙途中,就是盡頭的那束光不斷支持著奧菲斯。盡頭處的光雖然微小,但是象徵著多大的希望啊!光亮愈是薄弱,期盼就愈是炙熱,縱使身處無盡幽暗,但只要有那麼一丁點的光,真的只要有那麼一點星火,就足以支持一個人走到最後。這不是很美嗎?」
  「那個⋯⋯不是我要潑冷水,」我忍不住打斷,「奧菲斯最後還是回頭了。因為他沒想到尤麗狄絲走太慢,在她還沒踏出冥界時就回頭了,最後還是沒能讓她重生。」
  她踩上最後一階,背影僵直,彷彿受到了極大衝擊。
  一陣罪惡感襲來,我輕輕拍上她的肩,正想道歉,她卻回過頭來給了我一個笑容,說:「幸好,我們剛才是並肩走的。」
  看著她,我忽然感到難以言語,不合時宜的酸楚湧上心頭。然而我沒有深究心中的疑問,只是輕巧轉移了話題。「其實,根據認知神經科學的研究,強烈企盼某樣事物的過程,本身就足以刺激大腦分泌多巴胺,這種神經傳導物質會調節我們的情緒,進而成為追逐目標的重要動力來源,這和最終是否達到目的是沒有直接關係的。某種程度上來說,我認為這是人之所以為人最重要的,呃,成分?」
  她噗嗤笑出聲來,我因為詞窮而有點窘迫,故作輕鬆地清了清喉嚨:「咳,總之,我覺得沒必要為奧菲斯感到悲傷,他因為有想要達成的心願而有了動力,也為了實現這份願望而付諸行動,在最後那段與妻子無聲相伴的路途上,我相信他是快樂的。」
  「就算他的心願最後沒能實現?」
  「就算他的心願最後沒能實現。」
  她搖搖頭。「我還是無法不感到悲傷,畢竟就差那麼一步,只要他再多等最後那一步,結局就會有所不同。」
  「你這是自相矛盾。」
  「哪有?」
  「你剛剛不是說最喜歡隧道盡頭的光嗎?在接近那道象徵希望的過程裡,你認為奧菲斯心中的期盼不會勝過你嗎?結局的好壞並不會、也不應該抹煞曾經有過的喜悅。」
  「一開始可是你先提醒我奧菲斯的結局的欸⋯⋯」
  我聳聳肩,「那是因為你沒有把故事講完全。在沒有窺見事件的全貌以前所下的判斷,都是有失準確的,就像童話故事一樣。王子與公主從此之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所以我說那個婚後生活呢?比起童話,我更相信俗語說的『婚姻是愛情的墳墓』,當然這也不是放諸四海皆準,不過總比只呈現片面事實要強多了。」
  「你這是在暗喻奧菲斯最後沒跟妻子團圓說不定是好事嗎?」
  「說不定喔。不過我的重點在不要讓結局影響你對一件事的整體評價,我說真的,這是過來人的經驗談,人生智慧的結晶。」
  「什麼啊,你是有比我老多少?」她半好氣半好笑地說。
  下雨了。綿密的雨絲落下來,有別於台北午後定期洗刷滯悶空氣的傾盆大雨,而是非常德國式的、不撐傘漫步在街上會顯得非常酷的細雨。
  我們在城堡的廣場上逗留了一陣子,沒怎麼再說話,因為她忙著觀察這個淋著雨的世界。這麼說或許有點奇怪,分明是稀鬆平常的雨景,她卻感到萬分新奇似的,時而蹲下身觀察逐漸匯流在石磚間的小水窪,時而踮起腳觀察雕像上慢吞吞爬動的小瓢蟲。
  我坐在有屋簷遮雨的階梯上,並沒有和她分道揚鑣,也沒有刻意等待,像是某種無須言明的默契,我只是坐在那兒,觀察她觀察著這個無聊至極的世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所謂詩情畫意除了是自我情感的投射之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的可能。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麼像這樣看著她,卻隱隱約約感到靈魂深處有股騷動,而所謂靈魂又真的存在嗎?我已經不相信靈魂好久了,正如我已然忘卻上一次因為雨浸濕了眼睫毛而誤以為自己為了天空而落淚是什麼樣的滋味。五年過去,或許我真的長成了個特別不浪漫的人吧。
  她這會兒踅到了城堡一角,駐足在一處高聳鐵門前,正瞇眼細讀上頭的告示文字。我的位置正好能遠遠觀察她的側臉,微微向上仰,睫毛眨呀眨的,像是奮力不受雨絲影響閱讀似的。「裡頭真的有蝙蝠哦!」我圈起嘴來朝她喊道。她轉過頭來看我,短短的馬尾俏皮地在腦後甩了下,接著綻開笑容:「剛才是誰說我《德古拉》看太多的?」
  我不自覺跟著揚起嘴角。是啊,和台灣不同,這裡是德國,是歐洲,所有那些原本以為只可能出現在小說裡的場景和情節,彷彿一切在這裡都顯得合情合理。
  雨不疾不徐地下著,我們決定跟隨這樣的節奏散步下山。

  「好浪漫。」她張開雙手,像在伸懶腰又像在擁抱著天地。
  「在雨中漫步嗎?」
  「嗯,下雨的時候,走在路上,我都會想起蘇軾的這闕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不畏風雨,堅定走自己的路,而且走得悠然走得優雅;尤其是最後那句『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不覺得他真的很瀟灑嗎?好嚮往能成為這樣的人啊。」
  「你想得好多,我單純感覺淋雨很酷而已。」
  雖然鄙夷的眼神朝我掃來,我泰然自若地繼續說:「而且這種綿綿細雨還好,要是台北那種砸死人的大雨,除了會淋成落湯雞很狼狽,還要小心重感冒,希望你沒有因為追求浪漫而導致在床上躺一整週的經驗。」
  「這也是過來人的經驗談,人生智慧的結晶嗎?」
  我擺擺手,她仔細觀察我的表情一會兒,意料之外地笑了出來。
  「怎麼?」
  「沒有啊,沒什麼。」她轉了轉眼珠子,指向前頭已經看得見尖屋頂的聖喬治教堂,問:「要不要去教堂看看?」
  推開厚重大門的瞬間,一陣陰涼撲面而來,帶著股遙遠而充滿回憶的氣味。
  教堂的彩繪玻璃和記憶裡的一樣美。雖然很想這麼說,但事實上我已經想不起當初坐在這裡,和朋友一同聆聽唱詩班歌聲的時光了。真奇怪,我一向以良好的事件記憶為傲,從小到大一些無關緊要的生活點滴都能夠清清楚楚的儲存在腦海,但是不曉得為什麼,今天一直有種隔著厚厚的毛玻璃,妄想探視腦中長期記憶區的感覺。
  我的記憶有缺口,第一次察覺到這件事,是在大一的時候。那時認識了一群踢踏舞社的夥伴,某次社遊去木柵動物園,野餐時話題不知怎地來到了高中時光。我記得當天熱得要命,是典型逼死人的專屬於台北的溽熱夏日,我們搶得一張半掩於樹蔭底下的木桌,大夥紛紛把午餐盒陳列出來,簡直是場拙劣廚藝的展覽會。
  我咬著有些出水了的生菜沙拉,聽他們一一訴說那甫過去沒多久,依舊新鮮翠綠的年少輕狂,輪到我發言時,我的腦中卻倏然一片空白。
  「你的高中生活怎麼樣?」
  坐在教堂的長木椅上,狀似禱告,我夢囈般地開口詢問。她並未立即回應,雙手撐著椅子,腳勾起來,前後交錯晃呀晃的,牽動垂落耳際的一綹髮絲。她就這麼若有所思地盯著前方不知有多久,偌大的十字架懸在那裡,我不曉得她是否是在和神說話。她信神嗎?
  「在來到杜賓根以前,我一直覺得高中是我這輩子最美好的時光,雖然不是第一志願,但是我們的冬季制服外套是很帥的風衣哦。校內學習風氣很好,平時大家的娛樂是漫畫跟小說,雖然宅宅的,但是班上很和樂,像家一樣。雖然那三年說穿了是被考大學的壓力一路鞭笞過來的,但是人生被擠得只剩下讀書和考試,未必不是另一種幸福。雖然現在聽起來都像在嘴砲就是了。」
  「聽起來挺好的啊。不過竟然被交換生活比下去了,你在這裡一定碰上了很多好人。」
  「你的點評好特別,是因為你當初也在這裡碰上了很多好人嗎?」
  我歪頭思考了下。「我本來想說的是怪人,不過算了,你懂我意思。」
  「為什麼突然想起高中生活?」她向前趴在前座椅背上,回過頭來看我。
  「因為我想不起來。」
  她沉默的同時,我用手指頭輪流輕敲椅背,目光挪到十字架上,問:「有讀過楊牧的《疑神》嗎?」
  「是那個『來了!來了!從山坡上輕輕地爬下來了』的楊牧嗎?」
  「那是楊喚。」
  「好吧,那我沒讀過。」
  我莞爾,溫溫吞吞召喚出烙在腦裡的字句。「對楊牧而言,『文學史最令人動容的主義,是浪漫主義。疑神,無神,泛神,有神。最後還是回到疑神……有神和無神最難,泛神並非不可能,但守住疑神的立場便是自由,不羈,公正,溫柔,善良。』這對我來說,無非是對浪漫主義至高的評價,但是你知道嗎?主義兩個字太難了,我以前從沒真正弄懂過浪漫主義,所以知道了英國詩人拜倫投入希臘獨立戰爭而死,只覺得這人也太矯情,但是浪漫主義從來不是矯情。浪漫主義萌發於對現實的關懷,就像楊牧說的,自由,不羈,公正,溫柔,善良。疑神的立場,是用批判懷疑的精神去實踐獨立思辨,這麼說來,疑神竟是浪漫的。」
  身旁的她久久不發一語,我於是將注意力從十字架上移開,發現她正無比專注地盯著我。
  「你果然是個浪漫的人。」
  「這真是我所能想像跟我最不相襯的形容詞了。」
  她也笑了,又問:「所以,你懷疑神的存在?」
  「我攻讀的學科信仰實證科學,追求證據和邏輯,在這個前提下,我沒有理由不懷疑。應該說,哲學的基礎是懷疑,而科學奠基於哲學之上發展,理所當然承接了這個特質;既然科學家什麼都懷疑,當然神也不會是例外。」
  「那你覺得教堂的存在有意義嗎?」
  「當然有。」
  「秒答耶。為什麼?」
  我仰頭望向高高嵌在壁上,斑斕流動著的彩繪光芒。
  「教堂是為了人而存在的,比起神,我更信人。」
  她用力地點頭表示贊同,幾乎顯得有些太用力了。接著她伸出纖細雪白的手,指向教堂二樓的座位區。
  「去年接近聖誕節的時候,我和最好的德國朋友一起來這裡聽了場交響樂。外頭天氣很冷,每一道吐息都有蒸騰的白煙,可是還是沒有下雪。我想偷偷在窗台堆起雪人,在他們鼻頭插上小巧精緻的胡蘿蔔,特別是那陣子遲了很久才總算看完迪士尼的《冰雪奇緣》,好想要也有一隻自己的雪寶。」
  「我們那年也是暖冬,我懂。」南國來的孩子心有戚戚焉。「而且雪寶真的很可愛。」
  「是呀,我沒想到挑高的教堂真的那麼適合唱詩班的共鳴,鑲在牆上的管風琴,樂音有股沈著的魄力。雖然女高音、女中音、男高音、男中音四位主角各顯神通,嗓音非常有力度與美感,但我最喜歡的卻還是在後頭站成四排人牆的合唱團。高音處,像是要直上雲霄,翳入天聽。樂音婉轉,我總是在某些曲段時特別地想起某些人。」
  她沉浸在回憶裡,眼中閃爍光芒。我也彎身趴上前座,悄悄更靠近她,彷彿能藉此更貼近回憶。
  「輕快颻颺的時候,自然而然想起在這裡結交的各國朋友們;溫柔和煦的時候,想起在這兒交心的這群台灣朋友,這些深刻走進我生命裡的人們;雄壯威武的時候,學校儀隊隊員英勇的身姿就像在眼前,彷彿那些隊長喊的拍點那表演的音樂還清晰響在耳畔,光線灑滿記憶,燦爛千陽;渾厚獨唱時,那樣美麗崇高得無可欺近,是發現時早已無可奈何佔據腦海的那些關於仰慕的人的回憶,分明那麼稀少那麼片段,卻清晰得無可比擬。演奏的最後,由壓抑無光的深海忽地向上竄,拔出海平面,沖起的碎浪直上雲霄。那兒有最耀眼的陽光,有最藍的天。」
  我不知不覺屏住了氣息,在她沉默下來後,才禁不住嘆道:「真好。」
  「是啊,是真的很美好的回憶。」
  她漾起幸福的笑容。
  能如此清晰地進入回憶之中,重現當下的感官記憶,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我想問她,但最後還是作罷。我怕羨慕長成了嫉妒,不小心劃傷她,她是這樣一個纖細易感的靈魂啊——今天的我,當真有些濫用靈魂一詞了。這個我曾如此深信的概念,卻在數年的實證科學訓練之下,持續不斷的辯駁與質疑當中,逐漸解構,逐漸散佚,幾乎不再存在。
  緊揣著疑神的立場,我想去哪裡呢?
  「你想去哪裡呢?」
  出了教堂,她這麼問我。我抬頭看見依舊懸掛在前方建築窗櫺下方,那塊寫著「歌德曾嘔吐於此」的牌子,忍不住嘴角上揚的角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些假資訊卻可愛得讓人喜歡。
  教堂彎下來的轉角處有間義大利餐廳,根據時節會推出山城裡難得可吃到的貝類料理,懷抱著期待,我們前往那裡享用稍嫌早的午餐。廚師卻表示現在不是季節呀,不過我們還是有海鮮義大利麵可以選擇,歡迎嘗嘗。雖然有些沮喪,但我們依舊在燒著白色小蠟燭的圓桌入座了,點了海鮮麵和鮮菇燉飯一起分食。餐點的味道很好,吃到一半膩了的時候,卻令我分外想念台灣。
  用餐完畢,桌上的白色蠟燭已將淚流盡,癱軟在桌面上的模樣,惹得她笑得樂不可支。我雖然找不到笑點,但她的歡快點燃了我的笑意,最後那點稀微燭光看起來也顯得格外動人。
  蠟炬成灰淚始乾。我用原子筆潦草地在餐巾紙上寫下這句李商隱,交給她。「事實上,我本來是直接聯想到這句詩的,結果你一笑把整個詩意都打壞了。」
  「哦。」她輕輕以指腹來回撫摸藍色墨跡。「字真好看,你其實比我想像中文藝呀。」
  「獻醜了,其實這首詩我也只記得這一句。」
  她將餐巾紙高高提起,正午的烈日穿透纖維,破碎的詩句析出了光。
  「沒關係,我記得它的前一句。」
  也沒徵詢我的想法,她自顧自把餐巾紙仔細對摺,放進了襯衫的胸前口袋裡,抬眼對我笑笑。「我想你也是,總會想起來的。」
  總會想起來的。因故空白的記憶,真的能有再度鮮明的可能嗎?
  這半世紀來,認知科學實驗早已有諸多證據顯示,負面情緒遠比正面情緒更能深植記憶之中。我因此大膽臆測,那些丟失的記憶,多多少少都是相對於那至今仍深深鏤刻於腦中的一切,顯得過份快樂的記憶。
  人作為有機體,一生中能擁有的腦細胞有限,要想將某時某刻的當下完整複印,只是癡人說夢;因為神經元無時無刻不在死亡,要想盡可能重現一段過往,每一次回想都是在耗損新的一批神經元,每一次回想都是在刺激神經突觸放電,直至其彼此連結。而不斷將新生與毀滅的腦細胞揮霍於充斥負面情緒的過去,無論是否出於自願,都將導致的副作用便是:那些短暫而快樂的過往,那些鮮少被召喚的明亮片刻,不再彼此連結,而是在每分每秒都在代謝的神經元之中,逐漸抹滅了存在的蹤跡。
  講述起來,不免感覺悲傷,而這也諷刺地增強了負面記憶的輪迴。
  我們在陽光明媚的午後買了冰。五年過去了,那家會在冰淇淋上再插個迷你甜筒的冰店依舊屹立不搖,不嗜甜的我用迷你甜筒挖了一小塊她的冰吃,莓果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上融開來,非常意外地,讓我想起了當年和朋友一同坐在內卡河畔吃冰的時光。
  這個時節正適合划船,我和她並肩坐在圍牆上,見或大或小的獨木舟自河流那端航來,輕快掠過,遠去。候鳥尚未遷徙,是因為距離冬季還有一段時日;生命裡走過的人,卻是在像這樣一個平凡無奇的日子,在我毫無防備的狀況下離開。
  看著來來往往的船隻與人們,我們並沒有說話,也不真的有什麼話想說。在第十三艘獨木舟經過的時候,她忽然哼起了歌。
  「這是最近的華語流行歌嗎?」我問。
  「『天黑請閉眼』。」
  「⋯⋯什麼?」
  「歌名啦。」她笑得眼睛都彎起來,「你玩過狼人殺嗎?」
  「我不玩桌遊很久了。」
  「所以以前會玩囉?」
  我歪頭想了一下,「大學社團很愛打桌遊,富饒之城、卡卡城、說書人、矮人礦坑、牛頭王、德國蟑螂⋯⋯一些有的沒的。」
  「聽起來經驗超豐富欸。」
  「不過其中算是比較喜歡的只有說書人吧,沒什麼複雜的規則,就是靠想像力跟通靈,也蠻需要文化脈絡的,跟外國人玩就比較難,一些點啊梗啊很難接到。啊,我想到名字裡也有個殺的,好像叫三國殺吧?這個我有一次當臥底差點把敵方主君幹掉,想起來還是很殘念。」
  「那麼厲害!」她睜大眼誠摯地讚嘆,又轉轉眼珠子想了想,「其實,三國殺跟狼人殺的設定很相似,狼人殺好像有另一個名字叫『天黑請閉眼』,就是這首歌的歌名。」
  「它真的和狼人殺有關係嗎?」
  「當然啊,寫這首歌的人是參加狼人殺這個節目爆紅的,現在台灣最紅的綜藝節目大概就是這個了吧?」她的表情略顯浮誇,但說話的時候雙眼發光,「每次都有十位藝人一起玩這款桌遊,正義聯盟有四名神職,通常是預言家、女巫、獵人跟騎士,再加上三位平民,一起對抗邪惡聯盟的三名狼人,其中偶爾會有死掉可以帶走一個好人的狼王,或預言家查不到身份的雪狼。每晚狼人殺掉一個好人,醒來後大家就要依靠發言和表情動作來判定誰是神、誰是狼、誰是民,抓出三隻狼好人就贏了,而狼可以選擇屠民或屠神⋯⋯」
  看她滔滔不絕地講解狼人殺的遊戲規則,我覺得很有趣,也沒想打斷她,就這樣認認真真地聽她講述如何掉入這個節目的大坑之中。原本她是不看綜藝節目的,對台灣綜藝節目的印象還停留在古早時代的龍兄虎弟、綜藝大哥大、鐵獅玉玲瓏之類,據她說法沒什麼營養的節目,要不是因為來交換這趟,孤獨的時間太多,對台灣的想念太濃,也不會因為朋友輕輕一推,就自主跳下這個坑裡。
  沒想到的是,原來綜藝節目也能夠動到腦筋。原本她對綜藝的想像就是無須動用大腦,純粹製造一些無腦笑料,有時甚至根本也不好笑,就是給過勞上班族調劑用,拿來打發時間的消遣。在真正接觸以後,才知道這是個非常燒腦的遊戲,不僅發言必須謹慎考量何時該藏身份、何時該跳身份,還得用邏輯盤出其他玩家究竟偏好偏壞。最可怕的是,某些高級玩家在玩狼的時候還會亂跳神職,因此除了邏輯清晰以外還得會觀察神態,否則一旦錯信壞人,就是一路被帶風向到全盤皆輸。
  「某種程度來說也很像現實世界,不是嗎?」她口吻相當激動,「有一次玩警長局,好人狼人都起來參選,一口氣跳出三個預言家,因為沒有上帝視角,根本就不知道誰才是真的!通常這種情況有三種可能,一當然是真預言家,二是狼人假跳想帶風向,三是好人假跳想替真預言家擋刀——因為狼人通常最想殺的就是能揭穿他們身份的預言家。總之,這個節目看久了,就覺得它根本完美體現現實社會裡的爾虞我詐,我們普通老百姓就是平民牌,資訊有限不說,就算多方聽取發言,常常也被心懷不軌的政治家混淆視聽,尤其那種演起來愈是真誠的壞人,很容易把好人耍得團團轉。」
  「古往今來所謂有領袖魅力的人,多少都有這種特質吧。」我仰起臉,明亮的天色純粹得和現在的話題很不搭軋。「通常這樣的人也很洞察人性,懂得如何操控民眾的情緒,畢竟人腦比我們想像中要不理智得多了,人是情感的生物,大多數時候的確如此。」
  她忽然沈默下來,低垂眼簾,雙腳輕踢著牆面,像在思考著什麼。
  「我很容易被騙。」半晌,她才開口,「我想相信人,我寧願相信大家都是善良的。」
  我輕哼了一聲,「我以前也這樣。」
  「聽到『以前』這兩個字,我總是覺得很傷心,因為那標誌了一段消逝的過去,一種『不再是』的狀態。」她抬眼和我相視,「長大是什麼感覺?」
  她的句子像是利刃突刺進心口。長大是什麼感覺?
  「對你來說,我是成熟的大人了嗎?」我苦笑。
  「你敢一個人睡覺嗎?」
  「我現在自己住啊。」
  「你怕鬼嗎?」
  「還好,平常不太會去想這些。而且後來覺得,人真的比鬼可怕多了。」
  「那,你會不會覺得星空可怕?」
  我正想回「有什麼好怕的」,『星空』這個關鍵詞突然觸動了某段遙遠的記憶。你知道嗎?我喜歡星星,卻非常害怕仰望星空。是曾經對誰說過呢?確實,我確實是說過這樣的話,但現在卻已經想不太起來當初與我對話的人是誰了。她或他的臉,模模糊糊的,有可能已經是無數次記憶拼貼以後造就的假象,像是馬賽克,像是像素過低的劣質畫作。我是個俗人,承擔不了宇宙之於人類近乎永恆的質量。我的確曾經這麼說過。是吧?
  「以前好像有這麼覺得。」
  我才逐漸明白她所說的長大意味著什麼。
  那就是不自覺地使用過去式,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從前,卻不再因這些不再是而傷心。記憶與否,似乎也變成了無關緊要的事。
  一轉眼就是日落。我們信步繞進小巷,外帶了蔬食口味的中東口袋餅,炸鷹嘴豆餅夾在爽口的生菜裡,淋上芝麻醬和茄子醬,雖然吃相難看,但是無庸置疑地美味。她真誠向我推薦了接骨木花蜜沖成的氣泡飲,加上檸檬片,倒也頗有品味。

  漫步在往山上宿舍群的路上,夜幕低垂,只剩一些餘暉還在天際的那頭使勁燃燒,但也終將沒入山的那側。她步伐輕快,身體力行著她那套散步哲學:只要時間許可,何必搭交通工具嗖地抵達目的地,與沿途的花草樹木錯身而過,因為這也是某種形式的揮霍生命。
  這麼說來,我還真是個揮霍無度的人。大概從交換回台開始,人生就馬不停蹄地向前跑,只看著目標,也只看得見目標;像是賽馬,所有與目標無關的人、事、物都被隔在視野之外,日子成了可以利益與產出度量的單位,彷若只要鬆懈片刻,構築著的未來藍圖就會塌陷。
  我時常陷入某種偏執,執意要讓每分每秒都產生意義,彷彿不這麼做,我便是有罪的。然而這是不可能解破的詭局,因為意義的產生沒有客觀標準,一如我無能也無權評斷他人的生命有無意義。再者,罪由何而來?沒有審判便無所謂罪過,沒有律法便無審判依據,那麼律法由誰制定?倘若我疑神,便也該質疑這套我無端執著的虛幻律法,這項或許根本莫須有的罪名。又或者說穿了,我只是在自套枷鎖,之所以質疑神的存在只是不願承認自身的渺小,於是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死後審判,唯有我才能夠審判我自己。
  就這麼奔馳了五年,一下子五年就過去了。竟然已經五年了。我對這條通往山上宿舍的路已經毫無印象,甚至再努力回想,也記不清上一回這樣毫無目的的散步是什麼時候了。
  她忽然驚呼一聲,拉回了我的思緒,只見她往旁邊蓊鬱的林子小跑步過去,回來的時候神神秘秘地將手藏在身後。「猜猜我找到什麼?」
  「杜賓根的空氣?」
  她翻了個白眼,卻依舊笑了出來,將手裡那朵向日葵湊到我眼前。
  原本我想說個無聊的「原來是香蕉啊」的冷笑話,卻怎麼樣也開不了口。在三一八學運五年後,在這個皎潔的明月夜裡遇見太陽花,實在是相當幽默的一件事。
  「太陽花學運的時候,我還只是個小高二,除了讀書考試什麼都不懂,無知得可以。」她捧起向日葵的花瓣,親暱地湊近臉,像是珍惜已久的玩偶,「上了大學,才慢慢接觸一些文字和影像的紀錄,真的很佩服當初參與的學生,也很扼腕沒有親身參與,畢竟太陽花真的是我們這一代覺醒的契機。最近香港的反送中運動佔領立法會,一直讓我想起當初在立法院遍地盛開的太陽花,勇敢的香港人們,真希望他們都好,希望⋯⋯不要再有更多傷亡了。看到那些警察打人的畫面,那些瀰漫視野的催淚彈,戴起頭盔口罩全副武裝的年輕人,挺身擋在年輕人面前手無寸鐵的母親⋯⋯我看見的是,香港在流血、在流淚,為什麼有些人就是能無動於衷?」
  可能是光線的關係,她看起來泫然欲泣,如果沒有脈絡的話,我大概會認為這人略顯矯情。所謂的脈絡是指經過一整天的相處,我確定她真的就是這樣能輕易為他人而傷心的性格,如果用心理學概念來講,就是共感能力特別強。
  我斟酌了一下,才開口應:「當然,香港的現況確實需要關注,但有時我會覺得,過度訴諸情感,對現狀並沒有太大助益,反而可能激化不同立場的衝突。」
  她靜默以對,等著我接著說下去。
  「你知道為什麼一直到現在,還有很多人覺得反送中運動是暴動嗎?」我盯著啪嚓一聲亮起的路燈,想著最近在網路上看到的各種資訊。「還不只是中國人,甚至部分香港人也是,或許也有台灣人這麼想。要是站在治安維穩的角度來看,不希望社會動盪的保守派人士,多少都會傾向於支持警方,所以才有這陣子瘋傳的『我支持香港警察,你們可以打我了』標語,這就是訴諸情感無助於實際溝通的案例,因為情緒壓過理智,使人失了辨別是非的能力。同樣的事實,經不同媒體、不同立場的報導出來,就可以成為截然相反的『真實』,同溫層永遠只能跟同溫層取暖,異溫層解離成平行時空,這就是我們所處的社會。」
  「你以前也是這樣嗎?冷靜剖析局勢,把情緒影響降到最低。」她突然這麼說,聲音些微顫抖著,「太陽花學運的時候也是嗎?你真的一點都不會感到悲傷、感到憤怒?」
  當然會。「以前確實是這樣沒錯。」
  「那現在,難道是因為不是台灣⋯⋯?」
  「我不否認我對台灣和對香港的情感有深淺之別,但這真的不是重點,尤其香港的地位特殊,和台灣之間一直以來或多或少都有共患難的情誼,至少面對中共政權的時候都是。我只是認為,與其把力氣花在悲傷憤怒,或試圖喚起不同立場的人的同理心,不如走更實際的路線,那就是澄清假新聞,著重分析利弊,以說服持有不同立場的人。」我解釋,卻在想起去年底婚姻平權公投時承受過的挫敗後,洩氣地補了句:「這也很困難就是了。」
  由於氣氛有些凝重,我提議去轉角的超市買酒喝。我雖然不嗜酒,但有酒精調劑,至少能夠緩和一下情緒,提著兩瓶調味啤酒在櫃檯結帳時,我不禁有些懊惱剛才好像過於嚴肅了。
  「葡萄柚口味的啤酒?」她悶笑,「好小孩子口味。」
  「誰說大人一定要愛喝苦不拉嘰的啤酒?」我扁扁嘴,「難喝爆了。」
  好在,她嚐了口甜滋滋的葡萄柚啤酒後,心情顯然愉悅了不少,我們也有默契地不再談香港的事。
  有時候人真的很奇妙,明明在大方向上的立場相同,卻會因為一些路線歧異而導致衝突,這個情形在社會運動尤其常見。我想一個合理的解釋大概是,自由派原本就比保守派愛動腦,而有思考就會有歧異,畢竟沒有任何人能擁有和對方一模一樣的思維理路。多元、爭論、妥協,這卻也是捍衛意見與言論自由的民主體制,最為可貴之處。
  「有件事有點好笑,」她在喝了第三口啤酒後,搖頭晃腦地說,「來到德國後,我反而沒什麼在喝酒,跟這裡的朋友聚會時,大家都是泡茶,邊喝茶邊聊天,聊上很久很久。」
  「聊到錯過末班車。」我補充。
  她爽快地笑了幾聲,「沒錯,所以常常要像這樣徒步走上山。」
  「或者直接睡在住老城的朋友床上。」
  「沒錯!後來學乖了都記得要自備內衣褲,直接過夜,哈哈。」
  「真的挺懷念的。說起來,我人生唯二的通宵體驗,居然都是在杜賓根。」我也喝了口酒,葡萄柚的氣味甜滋滋地在舌上跳動。「雖然現在也只剩下那麼幾個畫面了。你知道,就是那種會記在心上很久的畫面:一張桌子,四個人,搖曳的燭光,還有循環播放的Damien Rice,那首MV古古怪怪的9 Crimes。」
  「多好的時光。」她用一種極其輕柔的聲音說。「這輩子應該很難再有了吧?」
  我又喝了口啤酒。這次,多嚐到了一點點甜味之外的苦澀。
  「但是,像這樣跟你一起在月色下喝酒,倒是讓我回想起去年出國前夕。」
  這是她第一次提起交換前的時光。身為過來人,我清楚明白那種即將第一次離家,第一次飛離台灣島而長居歐洲大陸,那種每逼近一日,矛盾的心緒就多一分的感覺;像是雛鳥亟欲新飛離巢,卻又眷戀得難以振翅的無盡拉扯。然而一陣短暫的沈默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於是轉過身去,一時間卻有些恍惚。
  她披著一身薄涼月色,漫步在接近蒼穹的山路上,嗓音聽起來既飄渺又真實。
  「那時候,我們看著月亮猶抱琵琶半遮面,不疾不徐地滾在夜色裡,滾過了四十五度弧的天邊。仰望著自以為的夏季大三角,配一罐二點八的濃度,配一段好長好遠的記憶,配躺成五條光芒的陣形。再回味一遍,兩遍,三遍,那些關於理想與行動與熱情。那些關於我們。然後,我和他一起仰望同一片天在燭光搖曳的天台,彷彿更清晰地瞧見星光閃爍,我猜一定是因為更貼近天空的原故。花果茶香溫柔地拂去微醺,滌淨過舊的夢想後要拉出新的夢想曬。那真是個很美好很動人的夜。」
  我凝視著她的側臉,低下頭來,踢著腳邊的小石子。應該要有所觸動的,如果是五年前的我,應該會因這席話感動得無以復加,但是我沒有,至少現在的我沒有。
  人在長大的過程中,學會築起心牆保護自己免於悲傷,卻也將快樂也一併隔絕在外,該說是不得不為,還是咎由自取?又或許兩者皆是吧。有人會說這是成長,是成熟,但無可否認,這也是生命裡數一數二殘酷的事實。
  尤其是體認到那個浪漫而情感豐沛的靈魂,確實已經在體內死去的瞬間。
  從公車站要抵達宿舍區,得先通過一條天橋,我一向喜歡走在天橋上,逐漸往宿舍挪近的感覺。這裡是整個杜賓根的制高點,擁懷著遼闊的天空,在沒什麼光害的山裡隨意仰頭望,都會一頭栽進宇宙的深邃之中。而我從前確實是害怕星空的,是宿舍群裡那三棟在視野內突起的高樓,讓我仍能保有存在於地表的實感;是它們牢牢保護了當時因浩瀚而膽怯的我。
  我租到了假期出遊的學生房間,好巧不巧正好位於五年前的同一棟藍色高樓裡。我從前的房號是十一樓,順口好記,這次則是六樓十一號。雖然說是六樓,但因為在德國一樓是零樓,所以應該是台灣的七樓,一個要是有地震會有點恐怖,但在古老板塊卻安全無虞的樓層。剛到德國時很難想像一輩子沒經歷過地震是什麼感覺,但時間一久,我竟然也開始有些遺忘三天兩頭就震個幾秒的日子了。
  來到宿舍門口時,我準備與她道別,沒想到她神態自若地走進了大門,甚至順手按了電梯。
  「騙人。」我傻眼。
  「我就在想,你該不會那麼巧租到這裡的房間吧?電梯來囉。」
  這種緣份讓我覺得有些毛骨悚然。電梯關門時,我忍不住問:「你該不會住十一樓吧?」
  「你怎麼知道?」
  「哪號?」
  「十一。」
  因為早有預感,我不禁開始喃喃自語:「難道是每年都租給台灣交換生的專屬房間⋯⋯等等這樣說起來好像挺合理的。」
  「你幹嘛在那裡自言自語啦。」她忍住笑意,「聽起來是你以前的房間?」
  我用力點點頭。
  她偏頭想了一下,問:「想回去看看嗎?」
  每個人的房間都有自己的獨特風格,即便是一模一樣的空間,在不同的時間點,擁有不同的主人,樣貌和性格也都會神奇地隨著所住之人而改變。至少我原本是這麼想的。
  時隔五年再踏進這方天地,我無法以文字形容當下的感受;確切來說,我並未體驗到預期中該有的那種衝擊,那種物是人非的滄桑。我想有個重要的原因是,這間房間和印象中實在太像了,像到不像話,彷彿主人從未換過,彷彿這五年的離別從不存在。
  彷彿當時的我從未離開。
  「要喝茶嗎?」她從櫃子取出茶包,朝我揮了揮,「醒醒酒?」
  我點點頭,小心翼翼往房裡踩了一步,謹慎得幾乎像是害怕踩進流沙。目光一一掃過單人床、書桌、椅子、壁櫃、可滑動的小抽屜櫃,以及比人還要高的立櫃。房裡除了櫃子上一排的書之外,沒什麼多餘的擺飾,看來她和我一樣,也是個生活走極簡風格、物慾極低的人。
  窗台上有樣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著魔般走上前,毫不費力地找到了開關。手指輕按,剎那間一整串小燈泡沿著藤蔓亮起,鎢絲靜默包覆在半透明的葉裡燃燒。
  室內吊燈啪擦一下熄滅。
  「聖誕市集買的,我覺得它好美。」
  主要光源消失以後,那株發著柔光的藤蔓霎時間像是有了生命,散發出無盡暖意。我從窗上倒影清楚看見自己的模樣,那張被暖光照亮的臉龐,看起來很困惑、很迷惘,卻絲毫不見悲傷。也許我忘了如何悲傷。
  我丟失了我的部分記憶,那些大多是美好而幸福的記憶,蟄伏在根深柢固的痛苦之間,悄然無聲消失了蹤跡。你以前也是這樣嗎?不是,不是的。我曾經是個單純而快樂的人,甚至是過於單純過於快樂了,所以那時的我總是在模擬巨大的悲傷,彷彿只要拿起筆一劃再劃,就能夠將無情的現實劃出酷似激情的血,然後對世界宣告,那是淚。
  眼淚不會成詩,現實會。
  煮水器跳了起來,我這才意識到剛才激烈躁動著的不是我的靈魂,而是水煮沸的聲音。她俐落地將熱水注入兩個杯子裡,細心地拉動茶包,好讓茶味均勻泡開。
  「喏,小心燙。」
  「謝謝。」我接過杯子,輕吹了兩下,茶香四溢。
  我喜歡這樣的一室寧靜。和一個人的絕對安靜不同,能夠和另一個人共處一室,沒有言語,沒有刻意為之的互動,只是純然享受著共同呼吸的片刻;長得愈大,愈是能感受這份珍貴。
  茶喝完了,該離開了。雖然有些捨不得,我仍起身向她道別,反而是她猶豫了半分。
  「你今晚不能留下來嗎?」
  於是我在睽違了五年後,居然就這麼誤打誤撞地回到了當年的房間,睡在同一張床上,以同樣的角度觀察月亮滾動的軌跡。
  「你真的不怕我非禮你?」我無奈地問。
  她將被子拉上來覆住整張臉,聲音悶悶地傳出來:「我比較怕鬼。」
  傻孩子,人真的比較可怕。我嘆了口氣,翻身背對她,小心保持著安全距離。沈默良久,就在我以為她已經睡著了的時候,我聽見她輕聲說,謝謝你。
  「你有看過《出竅情人》這部電影嗎?」
  聽她應了聲,我便繼續說:「那你應該知道,就算真的有靈魂,也不一定是你想像中那麼可怕的鬼,這種異於我們的存在,其實很善良也不一定,搞不好根本還活著呢。」
  她沈默片刻後,戳了戳我。
  「可以轉過來一下嗎?」
  翻過身,我發現她伸出了手,掌心朝向我,像在等待著什麼。我愣了幾秒,才想起在《出竅情人》這部片的最後,男主角就是這麼和女主角的靈魂手貼著手,但我卻記不得他們之所以這麼做的原因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附掌貼了上去。柔軟而溫暖的觸感,令我感到無端思念。
  「會想起來的。」
  嗯。
  「會想起來的。」
  「晚安,祝好夢。」
  晚安,祝好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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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客觀意義上來說我的時間仍在流動,事實上我確實有過那樣子的時候,彷彿生命經驗只起始於那個人的出現,終止於那個人的死亡;彷彿世界不斷倒帶、重播,彷彿如此玩弄著時間的沙漏,就真的能夠留住些什麼。 那麼,再見了。願你能好好活在我的文字裡。願你能透過每一雙閱讀的眼睛,經歷那些你未能經歷的精彩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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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昔日的生活愈是簡單平淡,則人需索於電影中的故事便愈是繁麗奇詭。這就是為什麼在小城小鎮好不容易的看到一次電影是何等的令人雀躍,令人全神貫注,令人印象極其深刻,令散場後走往回家的路上(連車都無意乘了)還在延續適才的劇中情氛、還在哼唱著主題曲。 台北,一向是看電影的好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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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照片資料夾,熟悉的海味撲鼻而來,因海風鏽蝕而斑駁的欄杆、炙熱強烈的陽光、色彩斑斕的漁船、房子上排列整齊的各色磁磚、渡輪的聲響、被海浪浸濕的黑色細砂,那一年悵然的心緒跟隨著畫面湧上,感覺似乎回到了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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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這部沒有酷炫的特效、沒有亂灑狗血的誇張演技、更沒什麼了不起的劇情,就連女主的家世背景,父親是國會議員這樣的場景都沒具體拍攝出來,整部劇只在三四個主角間打轉的一部電影,卻帶給我最初最美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