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聲音漸漸停止,呆呆地看著她眼中清楚的倒影。我看到自己。她起身握著我的手:「文森,夠了,不要再念了。」我感覺到她手心中有一種奇異的溫度將某種力量傳遞給我。
然後她緩緩帶著我從客廳的落地窗飛出去。我們避開屋外天空亂七八糟的電纜,越飛越高、越飛越高。天空裡的鴿子好奇地在我們身邊圍繞,老鷹也飛過來聊天,我們在軟軟的白雲裡穿梭,時而鑽入海底和貝殼、海星捉迷藏,時而和鯨豚一起合唱,她拉著我的手一直沒放,我也緊緊握住她。
太陽漸漸西沉,我和她坐在雲端裡看著瑰麗多彩的遠方,然後我對她說:「我自己試試看。」她小心地放開我的雙手說:「你可以的!只要你相信,你就可以的!」
一開始,我像是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娃娃老是東跌西撞,不是從空中撲通一聲跌落海裡,就是在水裡飛不起來。但在月亮出現的時候,我終於能跟上麗塔,然後她說:「跟我來!」我們再度握著手向銀晃晃的美麗月亮飛去--此刻,我終於再也不是海底的一塊黑色岩石。
等我們在天空飛累了又回到公寓,時間已經很晚。梳洗過後,我和麗塔並肩躺在床上,緩緩地讓寧靜充滿我們的意識,等著這一天的結束。然後麗塔像是想到什麼重要的事「啊!」的一聲,我問:「什麼事?」她焦急地說:「今天都快過了,加油站你曠班了一天!」
我對她搖搖頭:「加油站星期六、日都是安排工讀生PartTime,我不用去。」
「那就好,不然剛工作就請假,給人家的印象不好。」她鬆了一口氣接著說:「其實我不喜歡你騙我去加油站打工......直接告訴我,我不會介意,只要是正當工作我都可以接受。」
「對不起。」
「我也不喜歡你用菸燙自己,還騙我說是不小心的。」
「對不起。」
「你騙了我好多事情噢......」
「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重複這幾個字。
「而且你居然嫌我醜。」她的語氣很落寞。
「對不起。」
「????」
「沒有!沒有!沒有!我絕對沒有嫌妳醜!」我嚇了一跳,從床上坐起,趕緊改口。
有嗎?我有嗎?
「還說沒有!你自己去看第九頁!」她狠狠指著床邊的稿子。
我拿過稿子快速地翻到第九頁仔細地找,卻只看到「不算美麗」這幾個字。哪裡來的「醜」?我有點心急,手也在微微發抖,有嗎?我有嗎?
「真的沒有啊!我在上面寫的是『清秀的五官雖然不算美麗』啊,是這句話嗎?」
「就是這一句!你說我醜!」她明顯地不滿。
我聽了她的話,覺得很冤枉,開始向她喊冤,認真地解釋「不算美麗」與「醜」之間的差別。可是越解釋我越覺得怪。重點在這裡嗎?這篇小說的重點完全不在這裡啊!麗塔怎麼會在這裡作文章?我百思不得其解。但現在不是想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趕緊繼續扮演偵探角色,在小說裡找證據。
我拿著稿子靠到她的身上:「妳看!妳看!這裡是用美麗形容妳......」
「......還有這一段,簡直是把妳形容成女神!......」
「......這一段更厲害了,讓妳又體貼又賢慧......妳看!妳看!」
整整花了三十分鐘,我才把這個莫名其妙的話題暫時結束,就在我鬆一口氣的時候,問題又來了:
「你嫌我年紀小太幼稚!」
「嗯?我沒有!#&*※☆......」
「我裸睡的次數這麼多,太暴露了,一點隱私都沒有!」
「嗯?不是這樣的!#&*※☆......」
「你在小說裡一直強調我的胸部,我很不喜歡!」
「嗯?你聽我說#&*※☆......」
我焦頭爛額疲於解釋,然後不經意間我似乎看到麗塔的嘴角隱隱有一絲狡黠的不可察的微小弧線,但我不敢確定,更不敢問她。就像我之前說的,後現代主義作家對於人的行為背後動機總結為「荒謬」與「非理性」。我不禁想要向歷來所有的後現代主義作家致上我的中指和此生最低級離譜的髒話。
我深深吸一口氣,從床上起身到藥箱拿了一顆頭痛藥。
「少吃止痛藥。」她說。
「好,我知道。可是宿醉頭痛很難受,不吃受不了。」張開嘴把藥和水吞下。
吃完藥我坐回她的身邊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對她說:「麗塔,如果小說裡有一些形容讓妳不開心,妳不要當真,小說畢竟是虛構的。」
她看著我的眼睛:「你有沒有騙我?」
「沒有。」我認真看著她的眼睛。
「可是你騙我很多次了。」她說完眼眶又紅了。
「對不起,以後不會了。」
我摟著她沒再說話,慢慢她就在我懷裡睡著,我很快也哈欠連連。在睡著之前,我想起一個故事,為什麼想起來,我也不知道。不過既然已經想起,索性就說給你聽。
從前從前有一個人生活很貧窮,他每天對神明祈求:「神啊!如果你讓我變得富有,我願意終身侍奉祢,並且拿出我所有財產的三分之一替祢重塑金身。」神明聽了哈哈一笑,沒理他。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那個貧窮的人心想,為什麼神明都不理他?是不是不夠虔誠?所以他就開始增加重塑金身的金額,一路從二分之一、三分之二......到五分之四。但神明還是哈哈一笑沒有理他。
好多年後有一天,村子傳來一個消息:「快快快!神明要開放金山銀山了,聽說有緣人只有一個,趕快到廟裡聽從神明的指示!」那個貧窮的人聽到消息之後,並沒有趕去,而是在家裡擺設香案,一連三天三夜用最虔誠的心向神明祈求獲得金山銀山的方法。
這次,他的價碼已經增加到十分之九了。
神明聽到他的禱告,認為他總算沒那麼貪心,有心成全,就顯身對他說:「我並不貪圖你的信仰與奉獻,但看在你這麼誠心,而且沒那麼貪心的份上,我給你一個機會。」
那個人聽了,連忙請神明告訴他。
「不急,」神明說:「獲得金山銀山的方法有一個很重要的關鍵,如果做不到,你就會被囚禁在意識之海無法脫身,這樣你還願意嗎?」那個人聽了之後,雖然心裡不安,但為了財富還是很快地答應。
神明聽了他的承諾後就慢慢開口:「從現在起到明天太陽升起,你的腦袋裡絕對不能想到金山銀山這件事,如果做到了,金山銀山自然會出現在你眼前,但如果你腦中出現任何有關財富的想法,你將會在意識之海裡永遠迷失。」話一說完,神明就離開了。
說實話,這個故事我在很久以前聽到的時候,就搞不清楚到底想要表達什麼。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懂。故事最後也沒交代那個人後來到底有沒有得到財富,實在是太不負責任了。不過其實也無所謂,畢竟只是一個故事而已,你聽一聽就好,別太介意。
繼續寫下去。
認真說來,寫到這邊,這篇小說其實已經沒什麼好寫的。因為最大的衝突已經在昨天晚上解決,剩下的就是收尾的工作,讓所有的問題或是線索有個真相大白的篇章。其實當麗塔握著我的手對我說:「文森,夠了,不要再念了。」的那一剎那,一種幽微的迴響已經產生,只是這種聲音似乎還不夠明顯,少了某種反覆振盪的效果,不算是太好的Ending(而且重要的是字數也還沒到四萬字),所以我才必須用一種補述的手法來增強,我想你可以理解。
昨晚我用無可救藥的誠實穿越時間和麗塔一同回到了過去,但其實你知道回去的並不是真實的我,而是某種難以理解的「什麼東西的覺醒」,所以我現在接著要說的是那種「什麼東西的覺醒」後的生活和未來可能的步調。就好像是傳統上王子與公主在盛大的婚禮之後,總是必須要加上最後一句:「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一樣。
電話鈴響,時間是周日早上八點四十二分,是已經成精的房東先生打來的。這個時候也應該是他出現的時候,我從床上起身接電話。
「房東先生你好啊!」接起電話,我用開心的語氣劈頭就是這一句。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然後他訝異地問:「文森,你怎麼知道是我?」我聽了很有成就感,卻故意不著邊際地調侃他:
「因為快接近尾聲了,你還有最後一段要出場啊。」
他愣了一下沒聽懂,我也懶得再解釋,心中暗暗竊笑。能夠用這種神出鬼沒的對話方式回敬他前幾次的精采演出,終於小小的滿足了我心裡的報復念頭。
然後他說:「你下午有沒有空?我想去你那一趟。」他的語氣有點正經的味道。
有沒有搞錯?星期日下午?
「下午?我和麗塔都在家,有什麼事嗎?」我故意搬出麗塔,希望他自己知難而退,別打擾我們卿卿我我的美好時光。
但他就像是沒聽到我的話一樣自顧自地說:「這樣啊!那我下午三點到好了,」也不聽我的想法,就直接下了結論:「就這樣了,我準時到。」我聽了他自走砲式的對話,愣了一下,我都還沒說話啊!怎麼他就要來了?趕緊開口:
「房東先生!等一下!等一下!我這兩天很累,能不能改天?」
他聽了我的話後不鹹不淡地「哼」了一聲,然後令人驚訝的對白就又來了:
「很累?又是在天上飛來飛去,又是到海底潛水,當然累。年輕人不要太貪玩,好了,就下午見。」
他掛上電話後,我拿著話筒呆立半响。一直到麗塔過來問怎麼回事,我才回神告訴她房東先生下午要來的事,卻突然發現居然忘了問他到底要來幹嘛。麗塔一聽房東先生下午要來還滿開心的,覺得這個像謎一樣的老頭似乎「很有趣」的樣子。
有趣?不知道原來麗塔會對成了精的老狐狸感到有趣。我沒打擾她的興致,搖搖頭,不置可否地躺回床上補眠,才早上九點,還可以再睡一覺。
不到三分鐘,麗塔在客廳東摸摸西摸摸後,也跟著我躺上床,挨在我的身邊。然後用怪怪的語調微笑地對我說:
「先別睡,昨天晚上大概太累了,胡裡胡塗就睡著,我還有好多問題還沒問。」
我睜開快要闔上的眼皮有氣無力地問:「什麼問題?」
「集體性愛派對的問題。」
「!!!」「!!!」
我就知道不該寫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懊悔像是大雷雨傾瀉而下。
心跳很不爭氣地撲通撲通亂跳,臉上的表情有點僵硬,我硬著頭皮鎮定開口:「麗塔,我昨天就跟妳說過,小說本質上是虛構的、假的、說謊的,妳不要當真啊。」
「可是我覺得你是說真的啊!」
「喔......那是因為我的小說寫得很好,厲害的作家都是這樣,能把假的寫得像真的一樣。」我的心還在撲通撲通的亂跳。
「這樣子啊......那你還會想起『毛毛』嗎?」我的額頭開始冒汗,努力思考正確答案。
「幾乎不會。」
「嗯......那第一任女朋友呢?」
「幾乎全部都忘了。」
「你很熱嗎?額頭都冒汗了,要不要開空調?」
「喔,不用,我把內衣脫掉就好,電費省一點。」
「我也要脫,有點熱。」她說完就把T恤脫掉。
她抱著我,繼續在我的耳邊問:
「加油站會繼續做下去嗎?」
「會啊!為什麼不做?」耳朵有點癢癢的,小腹有點燥熱,她的身體貼著我很緊。
「小說怎麼辦?」
「繼續寫啊!」
「那你以後寫的都要給我先看。」
「好,沒問題。」我轉身環抱著她,手在她溫熱的身上遊走。
「那『他』呢?『他』不走怎辦?」
「暫時不知道,但是妳放心,會處理好的。」
「嗯,處理的時候......不要急......慢慢來......」
「......我慢慢來......」我開始親吻她的額頭、耳垂、唇瓣、脖頸......
「......嗯......先去洗澡......你早上也還沒刷牙......」我吸了一口氣,冷靜一下說:「好。」
然後一把抱起麗塔,走進浴室。好了,寫到這裡就夠了!
我知道你一定會埋怨我這種寫法,但請相信我,我的立場也跟你一樣,我也非常痛恨這種「暗示」的文學技巧,但是沒辦法,這篇小說從現在開始已經不完全是我能主導的了。剛剛麗塔才說:「那你以後寫的都要給我先看。」在我經歷了「不算美麗」與「醜」之間的大辯論,還有「集體性愛派對」事件之後,我還敢在性愛場面上大做文章嗎?
何況她明確地在我們洗澡的時候告訴我絕對「不准」把我和她在廁所裡發生的事用文字寫出來,我慎重地對她做出了承諾,然後她給了我一個美妙的獎賞。原諒我不能說出來那個獎賞是什麼,但那時候我們的對話大概是這樣子的:
「妳放心,我絕對不會亂寫的。」我說。
「嗯。」她的聲音含混不清,頭繼續在動。
「還有,以後我寫的妳都可以拿去檢查。」我低頭看著她。
「嗯。」她的聲音還是含混不清,速度開始變快。
接下來我就沒再說話了,換我開始「嗯」。
就這樣,之後她又去刷了一次牙。
就這樣子,最多就是這樣子。
《收錄於法務部矯正署104年「長路-小說文藝創作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