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為頭痛,醒來的時候還不到早上七點。喝醉真的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每次大醉之後,都會覺得腦袋像是裝著水銀的熱水瓶。我從床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到冰箱前,像牛一樣地狂喝了幾杯冰水,又跌跌撞撞上完廁所,才回到床上。
臥室的窗外是一幢相隔一條馬路的公寓,公寓住戶的陽台落地窗閃閃反射已經升起一段時間的太陽。專心一點看,可以看見落地窗裡的客廳擺設。周末早晨,馬路上汽車、機車的聲音不大不小地傳來,屋內卻安安靜靜地,只有麗塔輕微的鼾聲。
我靠著床背,點了一根菸,望著裸睡的麗塔。像往常一樣,我老是覺得她的體內有隱隱的月光幽微地映射出來。美麗的乳房隨著均勻的氣息上下起伏;乳頭像是一顆大一點的紅豆,發出誘人的魅惑。我有親吻她的衝動,但頭痛得要死,只好放棄。
我把被她踢到床邊的薄被,用腳勾過來輕輕幫她蓋上。
抽完菸花了大約五分鐘回想昨晚的事,但記憶只停留在幹掉那瓶威士忌,之後的事全都不記得。我放棄地下床,從藥箱拿出一顆頭痛藥吞下,發現左手臂上的菸疤被重新包紮過。我坐回床邊休息了幾分鐘,等頭痛減輕一些,就起身去弄早餐。
這次冰箱裡的食材沒有造反,煎了幾片火腿和兩顆蛋,烤了四片吐司,倒了一杯鮮奶。時間是七點三十二分,麗塔快醒了,我躺在沙發上看著時鐘。
七點四十分,臥室傳來聲響。麗塔的自律極嚴,腦袋像是裝了鬧鐘,就算是周末也一樣準時起床,走出臥室的時候已經穿上短褲和T恤。
「起床了?」我躺在沙發上問了非常白癡的問題。
「嗯。」她臉色很臭,沒看我一眼就走去廁所,我有點心虛。昨天到底發生什麼事?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廁所裡持續有刷牙、洗臉的聲音,等到沖馬桶的聲音結束,她才走出廁所。
「麗塔,早餐弄好了在桌上,我不舒服就不吃了。」
「喔。」這是今天早上她說的第二句話。
整整十分鐘除了吃早餐的聲音,我們沒有任何交談,客廳的氣氛詭異不安。我走到音響前隨便放進一片CD按下PLAY,試圖減輕那種討厭的感覺。音符在我和她之間跳躍,像是要填滿這個空間缺少的什麼東西。艾爾加的威風凜凜--現在不需要。又按了好幾次「下一曲」,才確認莫札特慢板二十一號鋼琴協奏曲適合現在的氛圍,非常優雅,很好。
在我弄CD的時候,目光不時瞄向餐桌觀察麗塔的反應,但她就像一座優雅的大理石雕像,理都沒理我。該麼辦?我很苦惱。怎麼開口?直接問嗎?不好。還是從喝醉這件事開始?我走到餐桌,在她對面坐下。
「麗塔,昨天喝醉了,對不起,」我試探她。
「妳什麼時候過來的?」她沒回答,只看著我冷冷地問:「為什麼喝醉?」
為什麼喝醉?......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愣了一下。難道要跟她說文森的事嗎?我很猶豫。
「......這個......有點複雜。」我無奈地對她聳一聳肩。
她:「那就慢慢說清楚。」慢慢說清楚?說得清楚嗎?
二十一號鋼琴協奏曲結束,接著撥放的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雖然不是太適合,也勉強可以。整理完思緒,我開始從文森第一天出現的時候講起,試著「說清楚」。
麗塔從「文森」這個名字一出現就緊皺著眉頭,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然後表情越來越難看,我也越說越覺得心慌;我想任何一個正常的人聽到這種事,要嘛就是嗤之以鼻,要嘛就是把我當神經病。我不知道麗塔是哪一種,可是無論哪一種都不會是太好的結局。
一首天鵝湖還沒到高潮,我就瀕臨垂死狀態。我終於下了一個決定,起身把音響關掉,對麗塔說:
「算了,我乾脆把小說拿給妳看,妳就知道怎麼回事了。」我實在受不了這種煎熬。也不管她看了小說會有什麼麻煩的後果,狠下心來把未完成的《文森.文森》遞給她。
因為未完稿只寫到第三十二頁,也就是房東先生要我去翻翻聖經還有和麗塔問候的那一幕,後面我和文森大吵,再幹掉一瓶威士忌的事還沒寫,所以就趁著她一頁一頁仔細看小說的時候,把這段趕緊補齊再遞給她。
七十分鐘過去,她終於全部看完,把稿子放在桌上。看的過程她欲言又止,好像要說什麼。我等著她說什麼,但她卻什麼也沒說。她只是抬頭,用一種不自然的眼神盯著我,然後眼眶開始慢慢變紅。
不一會她的眼淚靜靜流出來,我心裡揣揣不安,不敢靠過去。
她自己拿了面紙擦了幾下眼角,無聲的眼淚就變成低聲的啜泣。我鼓起勇氣走近握住她的手想說些話,但還沒出口,她就抽出了她的手,背對著我。
我必須坦承地說,這樣的場面對我而言確實是一種艱難的考驗,我無法處理這一段情節的轉折。
一開始我誤以為用寫實主義的筆觸讓這段情節向上發展可以使這篇小說達到真正的高潮,直到剛剛麗塔轉身背對著我的那一刻,我才發現錯了。因為我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不知道我到底想把這篇小說帶到哪裡去。
如果讓她在這種困境中主動發揮智慧,用寬容的心原諒我,幫助我面對人生所有的困難「不是不可以」,但似乎太理想化、樣板化,也太不現實。可是我又無法忍受她就此離開與我分手。或許你會建議讓她先離開冷靜一下,然後我再邊想合理的、不至於太突兀的復合情節。我也願意這樣做,只是現在離四萬字的目標已經越來越接近,而我一開始就堅持說這是一篇四萬字的中篇小說,所以我的篇幅肯定不夠用。再加上如果我真的這麼做,這篇小說就真的成了「愛情小說」,而這正是我最不樂見的結果。喝醉而已,有必要這麼生氣嗎?看完了之後一個字也不說,是什麼意思?還有為什麼要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我開始對麗塔產生矛盾與怨懟。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看著已經啜泣五分鐘的麗塔,心裡很徬徨。現在任何寫作的技巧都無法幫助我,什麼寫實主義、後現代主義,在真實人生的面前都只是書架上的擺設而已。我都已經赤裸裸毫無保留地把小說給她看了,她為什麼還是不能理解我諒解我?可是憑什麼她又一定要能理解我諒解我?小說確實顯現出我曾經對她說謊,但是那樣的謊言有這麼可惡嗎?可是對她而言我的謊言傷害了她對我的情感,難到她連哭泣的權利都沒有?但難道她看不到我的辛苦和努力嗎?所以呢?要她現在就停止哭泣然後轉身擁抱我?我很混亂。
我想把餐桌上的稿子一把火燒掉,讓一切歸於虛無。
但就算稿子燒了,人就會不在了?故事就不在了?困境就不再了嗎?我不知道,但是我必須趕快知道,她已經哭了十分鐘了。
怎麼快?什麼是趕快?怎麼處理?什麼是處理?必須要做點什麼,必須要做點什麼才對......我一再地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然後不經意瞥見餐桌上翻開的稿子。
我看著桌上未完稿的最後一頁,再次沉入在海底推著三輪車的無盡歲月。我在時空的縫隙中持續不停地深‧呼‧吸‧深‧呼‧吸,試著記起自己到底是誰,在這裡做什麼。然後深呼吸伴隨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寧靜,悄悄地發生。寧靜滲過麗塔的背影,包圍住悲傷,穿越了眼淚,以一種非線性的前進方式跳躍到過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伸手拿起稿子,開始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一句一句清楚地讀出來。行為背後已經不再是自由意志或理性,而是荒謬與無意識--我無法阻止,也不願阻止,真實從我的口中流洩而出:
「我這幾天愈來愈快樂了。但其實用這種「愈來愈......」的句法來呈現自己的快樂,有一點誤導,好像我本來就『很』快樂的樣子--其實不是的......」
我一個字一個字讀下去,心裡有撕裂也有平靜,但是卻更接近一種卸下重擔後的疲累感。麗塔在一旁啜泣的聲音似乎離我好遠好遠,我不確定是不是她的聲音。在讀的時候,我重新檢視了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情,也重新看到了自己、看到麗塔、看到房東先生。
我繼續念下去,繼續撕裂我的記憶再復合。
「......小朋友就開始大聲喊:「文森、文森你爸爸來了!」那時候我的回答是:「他不是我爸爸啦!他是我家的工人......」
我心裡其實很清楚在這個小小的社區裡,哪有什麼家庭請得起工人?......所以我的說謊初期是有意識的,然後漸漸地變成了下意識、無意識......」
「......我說:『然後,我學會了一件事情。就是只要自己相信,就算說世界是方的也沒有關係。別人的不信任對我來說只是極端地無知......』......『只有相信自己說的,其他人才可能會相信你。重點不是相信自己,是根本就把那些說出口的話當成事實。』我用一種像是個沉思哲學家的語氣做出結論:『然後,別人就會相信你。』......」
我繼續讀下去:
「......一個挺單純善良的女人,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和我攪在一起......我嘴裡卻一直說:『我自己買就可以了,妳幹嘛這樣......』......看著她的臉,像是夏日的夜晚看著天上皎潔的月。銀光溫柔地鋪灑在大地上、在枝椏樹叢裡、在蛙鳴蟲叫中,然後緊緊包覆著我......」
「......為什麼寫這一段?是因為我想見麗塔。從昨天見了房東後到現在我都在想她。我想告訴她我要去工作這件事,雖然工作的內容有隱瞞,我還是想告訴她。但我更想告訴她我愛她,只是見了面反而說不出來。為什麼想說?我也不知道......」
故事一頁一頁地過去,我又經歷了一次生活。我的歡喜、悲傷和希望以一種清晰的狀況在暗夜裡播放。黑夜是一片碩大的布幕,星星閃啊閃的是我的平靜與撕裂。麗塔在明亮亮的月牙上彎腰撿拾她漸微的啜泣聲,我在月光底下喃喃自語,有一種古老民族向月神祈求的巫術氛圍,伴著樹梢敲擊出低微的神祕旋律,我不停地穿梭過去和現在,未來呢?
我發現未來在遙遠的月牙上。
麗塔的啜泣聲終於停止,她轉頭看著我,帶著悲傷和某種釋然。「不要念了。」她輕柔地說,像是放下了心裡最沉的負擔。
《收錄於法務部矯正署104年「長路-小說文藝創作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