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文森-(11/11)

我看著房東先生，想起前幾次的經驗，決定乾脆這樣問：「老先生要喝水？喝茶？喝咖啡？還是喝酒？」這次我學乖了。我把能想到的飲料全部一口氣說出來，麗塔聽我這樣問，臉上有一種看著喜劇片的神情。

「不用客氣，喝水就好了，倒是你這一陣子酒喝了不少，要節制一點。」

「！！！」

危險！我直覺有危險！他是故意的！絕對是故意的！找麻煩嗎？正要開口回應，卻看見麗塔用一種怨怪的眼神瞄了我一眼，然後對房東先生說：

「是啊！他這一陣子寫小說喝了很多酒，身體都不太好了，等小說告一個段落之後，我會要他戒酒，謝謝老先生關心。」

戒酒？不是吧？果然我又中了老狐狸的暗箭。心裡悶了一下，嘴上卻不好說什麼，唯唯諾諾地應了幾句，趕緊轉移話題問清楚房東先生的來意。

「其實也沒什麼事，前幾天我看了你在廣告公司時候的企劃作品，覺得很不錯，比你寫小說有天分多了，所以想和你聊一聊，看看有沒有機會合作看看。」

他接著說他想建立一個社區形態的連鎖超市體系，但整體的營運概念還沒具體完成，想聽聽我的建議和看法，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我能加入他目前的團隊。我聽完後看了麗塔一眼，想知道她的想法，但她一臉隨你便的神情沒怎麼理我，自顧自地和房東先生閒扯聊天。我思考一下，跟麗塔還有老先生說我要去陽台抽支菸想一想，就離開了客廳。

陽台外是一片蔚藍的晴空，幾片白雲悠悠哉哉地在天空裡飄浮，看著看著，我就想要用魔幻寫實的手法去天上好好地飛翔一下，或是找幾隻麻雀隨便聊聊天，可是轉念又想到這種手法不能濫用，所以就做罷了。我開始回憶那幾年在謊言工廠工作的時光，心裡有一些感慨，也有一些莫名的情緒，然後我知道我必須和「他」聊一聊，聽聽「他」的意見。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出來吧，別躲了，我想聽一聽你的意見。」我對他說。
沒多久，我就聽到了他沮喪的聲音響起：
「你不用理我，我很累，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小說不寫也沒關係，隨便你啦。」
「你不要這樣子，我們的日子還是要一起過下去啊！」
「反正我就是負面，就是陰影，說出來也沒什麼建設性，又何必說......」
從他的態度和語氣，我感覺到他真的受傷很重。

我沉默了一下，想起一個比喻：「你聽過一個錢幣只有一面嗎？」

他沒應聲。

接著，我就非常認真誠懇地向他解釋。但他只是聽，沒說話，也沒怎麼搭理。最後我實在沒辦法，只好要他多休息，花點時間想一想。「總之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沒有你我也就不是我了。你去想一想。」

「嗯，我會去想一想，房東這件事你自己做決定吧。」說完這句話他就躲起來，沒再出聲了。

我在陽台上若有所思地又站了一會，點了第二支菸。等到菸抽完後，我才走回客廳，在麗塔的身邊坐下。

喝了一口水，我打斷房東和麗塔的話題，慢慢說出我的想法和決定。「房東先生，我書讀不多，只有高中畢業。企劃這個領域的專業知識，其實都是我自己看書摸索出來的，所以我恐怕沒有能力參與你的案子。」話說到這裡，麗塔就握著我的手。我轉頭看了她一眼，感覺到某種溫度後，就回過頭繼續說：

「你知道我目前正在寫小說，也在你的加油站打工，我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所以實在幫不了你的忙，讓你白跑一趟真的很不好意思。承蒙你看得起，如果你不嫌棄，我可以用朋友的身分和你聊一聊我對這個案子的看法或是建議，但是實際參與運作真的不行。也許以後會有機會合作，這種事難說得很，還是要看我在文學上有沒有一些成績才行。」

這番話一說完，我看著麗塔，她微不可察地對我點點頭。我轉頭看向房東先生，卻沒想到他也一臉笑容，我的心理「登」地一下，不知道這隻老狐狸到底在想什麼。

「你和『他』談過了？」果然！他果然一如既往地神出鬼沒！我吞了一口口水，讓心情穩定後才回應：

「是，談了一下。」
「很好，沒想到才幾天的時間你就處理好了，是麗塔幫忙的嗎？」他問。

麗塔沒聽懂，一臉困惑，我緊了緊她的手，對房東點頭。

「很難得，要好好珍惜。」
「我會的。」
「喝杯威士忌吧？」他問。

我轉頭看麗塔，見她沒反對，就起身去拿威士忌和冰塊，麗塔則到廚房去拿了三個杯子。我們三個人就慢慢地淺酌、閒聊，看得出來房東的心情很好也和麗塔很聊得來。麗塔喝得極少，大多是幫我和老先生倒酒，三個人說說笑笑就到晚餐的時間。房東說要回去了，我們挽留他吃晚飯，他說實在不行，就起身告辭。我和麗塔送他到樓下，看著他花花綠綠的背影從我們眼中慢慢消失。

「他人其實很好的。」麗塔說。
「？？？」
「什麼？」我沒聽清楚。
「你不要對他有成見啦！」有嗎？我有嗎？我真的覺得很冤枉......

送走了房東先生，我和麗塔買了晚餐上樓。麗塔在陽台上擺了小桌子，我們就一邊看著天上的月亮一邊吃飯。

「要喝威士忌嗎？」麗塔問。
「不要了，妳說要我戒酒。」我認命地說。

她聽了很開心地笑了。我們在月光下相互凝望，像是望著未來。

然後我摟著她問：「小說快結束了，妳還有什麼話要說的？」

她側著頭想了一下：

「房東先生真是很妙的一個人。」我點點頭同意，臉上莞爾一笑。
「那『他』處理好了嗎？」她接著問
「妳放心，會處理好的。」
「這算是愛情小說嗎？」我想了一下：「應該不算。」
「可是我很想當愛情小說裡的女主角啊！」
「這個......有下一篇的話一定寫妳......」
「我把房子退了，搬過來和你一起住好不好？」
「好啊！可是不知道房東先生會不會加房租。」
「不會啦！你不要亂想！」
「麗塔，過一陣子我想回老家走一走，妳要不要陪我回去？」
「好啊，就下個星期六好了。」
「還有呢？」她問。

我想了一下：「沒了。」
「就這樣？」
「就這樣。」
「啊！還有一件事。」她像是突然想到了重要的事。
「什麼事？」
「我下個月生日，你送我一張卡片就可以了，花也不要了。」
「......好。」
「就這樣子？」
「就這樣囉。」

月光份外的明亮，銀色的薄霧籠罩住我們，我們又慢慢地擺脫地心引力漂浮起來。越飛越高，越飛越高。城市的燈光隨著我們飛起來後開始變得越來越稀少，也越來越小，而頭頂上的星光卻越來越亮，越來越多，我們開始分不清楚到底哪一邊是天上，哪一邊是地下。

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房東先生在第三十二頁對我說：有空去看看聖經創世紀那一篇就知道是誰踢我那一腳了。當初我覺得他在耍賴呼攏我，沒什麼放在心上。不過因為那一腳實在很痛，所以也沒忘了他說的話。一年後的某個機會，也就是他快要再次成為我老闆的時後，文森跟我說為了避免以後因為舊仇不好相處，還是要先搞清楚那一腳是誰踢的，於是我們就在網路上搜尋「聖經創世紀」的資料。

看完之後，我終於知道那一腳是怎麼回事了。只是心裡有些鬱悶，因為「不可能」有機會討回來。所以我們就試著把這件事忘掉。可是想一想，又很擔心有一天你會發現也被莫名其妙地踢了一腳，所以乾脆決定節錄出聖經創世紀的某些章節，讓你至少心理上有點準備。

◎耶和華 神在東方立了一個園子，把所造的人安置在那裡。

◎耶和華 神使各樣的樹從地裡長出來……園子當中又有生命樹和分別善惡的樹。

◎耶和華 神吩咐他說：「……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死 ！」

◎女人見那顆果子好作食物……就摘下果子來吃了；又給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

◎耶和華 神便打發他出伊甸園去，耕種他所自出之土。

◎於是把他趕出去了……四面轉動發火焰的劍，要把守生命樹的道路。

《收錄於法務部矯正署104年「長路-小說文藝創作合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