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文森-(6/11)

2019/05/0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你能理解嗎?我想可以的。但就算你能理解,或許又會疑惑。我在第十頁曾說:「從一開始我的主題就沒有設定這是一篇愛情小說。」是的,到現在為止,我依然堅持這個信念。請相信我,這絕不只是談論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所發生的故事而已(儘管現在滿滿的愛在我的胸膛亂竄),裡面有更多幽微的、潛伏的、隱晦的「什麼東西」在這個故事裡。
我沒有要說大道理,只是想要讓有些人知道「不管地球上的任何地方,不管有什麼樣的問題,你絕對不是孤獨的--這是我想寫的事情之一」(以上摘錄自村上春樹「聽風的歌」--給台灣讀者的一封信)。當然,我沒忘記貧窮這顯而易見的事實是促成我寫的重大理由,也沒忘記我答應文森讓他當主角的承諾。承諾總是要做到的,而等我做到之後,他就可以滾了,有多遠滾多遠,像是在宇宙裡流浪的塵埃;永遠地流浪,沒有起點、沒有終點。
現在麗塔在我的床上,我們也許做愛也許不做愛,這無關緊要。只要她在我的身邊,一切似乎都會趨近美好。我並不是暗示她會有什麼不測的變化,這樣一來就成了廉價的肥皂劇情。我也不會讓任何一個角色在小說裡死亡(太多的作者已經用濫了死亡所帶來的衝擊,讓人噁心。),我只是想要用不同的方式,誠懇地寫一篇小說,也許你喜歡、也許不喜歡,都好。無論如何,這是一個我希望你會記得的、難以忘記的閱讀經驗。
恭喜你,讀到這裡已經過了這個山丘的最高處,兩萬零二百一十三字。接下來一切都會像下坡一樣順暢得多。我了解你堅持到這裡所需要的毅力、耐心和勇氣,所以我非常佩服你,而那些在過程中就放棄的人,我則替他們深深地惋惜。
我躺回麗塔身邊,她美麗的乳房伴著均勻的呼吸上下起伏,側著臉蜷曲的身體在窗前的銀色月光下有某種我無法理解的美。我進入她的夢裡,一個遼闊的銀色意識海洋。她時而潛入水底遊戲,時而在晴空裡翻騰飛翔;有時像一隻敏捷的游魚,有時又是一隻輕盈的飛鳥。水裡有很多生物;鯨魚在唱歌,烏賊和螃蟹在捉迷藏,而天上的海鷗在軟軟的白雲裡穿梭嬉鬧。麗塔鑽進水裡對我說:「來!和我一起玩!」我開心地想要緊緊跟著她,卻發現自己是海底的一塊黑色岩石。我沒有手沒有腳,也沒有翅膀或是鰭,我絕望地哭了。她看見我哭就對我說:「可以的,你可以的!只要你想,只要你相信,你就可以的!」
她說完後,就轉身直衝天空。我望著她的背影,眼淚流得更多了。流著流著,一股疲倦席捲而來,我就陷入了沉睡。
在我的夢裡,我依然是海底的一塊黑色岩石,寂寥地在靜謐、黑暗、無聲,沒有一隻魚,沒有任何一個有生命蝦蟹的水下世界。經過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星星一個一個都死了,太陽也不像往昔一樣灼熱,我一直在想我是誰?我在這裡幹什麼?
然後我想不出來,又一直哭一直哭,直到醒來。醒來的時間大概是中午十二點左右,麗塔已經準備好中餐。
吃完中餐我跟麗塔說要送她回家。她愣了一下說還早,我說篇幅已經超出了。她沒聽懂,一臉困惑。我趕緊改口說今天有寫小說的靈感,怕沒時間陪她。她聽了很體諒我,交代說要記得吃飯,然後就被我咻地一聲送回家了。
文森在麗塔走後跑出來跟我大吵。又是批評這一段關於麗塔的敘述太任性太自以為是,又是幹譙我對讀者不負責任,接著抱怨我常拿放火燒掉稿子威脅他。我一直忍住沒裡他--直到發現書桌的抽屜裡有一張小紙條,瞄了一眼,我的心跳突然加速,臉上熱辣辣很難受。
紙條上寫:「別介意,不夠再說。」
文森緊接著大聲說:「你這個吃軟飯的比撿□□的更丟臉!」
我爆衝到櫃子旁一口氣幹掉半瓶威士忌。他媽的,我到底該怎麼辦?
是讓自己溫和地處理這件事?還是採取激烈的方法應對?
我不知所措非常痛苦,所以乾脆讓自己幹掉半瓶威士忌,到床上躺著慢慢想。
那張該死的紙條下壓著麗塔放的:
‧該‧死‧的‧五‧千‧塊‧錢。
現在我無論採取哪一種態度去面對抽屜裡的錢,都勢必會嚴重地影響小說之後的走向,我陷入兩難。我很懊悔幹嘛非要安排一段麗塔放五千塊在抽屜裡的情節,甚至我有倒回重寫的打算。但畢竟時間「已經」過去了,麗塔「已經」把錢放在該死的抽屜裡,回不去了,我擺脫不了時間的束縛。時間以頑固的線性方式朝著未來疾行,我們是時間裡的乘客,可悲的是沒有任何人有下車的權力。但是我真的很想下車,想搭乘任何一輛非線性前進的列車到未來或是過去來解決這個困境。
「No Way!」上帝堅決地說。
好,我承認,基於某種文學創作理論安排一些矛盾、衝突是可以增加小說的戲劇性,使你不至於昏昏欲睡,所以我安排了這一段,希望製造一些張力。但是我又覺得矛盾->衝突->高潮->解決,這種典型的小說結構鋪陳是不是真的那麼「非如此不可」?我懷疑。所以我陷入困境......畢竟我已經以第一人稱敘事者的角度來進行創作,所以我必須認真地思考自己真實的性格來做出對這件事的反應,絕不是像眾多的言情小說一樣,為了劇情而劇情,為了情節而情節。
傳統寫實主義作家相信角色行為有其動機可循。而動機是因為當事者種種內在、外在的因素混和交融後的結果,也可以說是人性的慾望與道德之間衝突、妥協後的最終產品。可是真實的人生真的如此嗎?這種理論假設了人的「理性」及「自由意志」確實存在,但我其實更傾向相信人只是以理性的外衣「來創造自我存在感」、以自由意志的糖膜來「謀求自由意志的可能」--僅僅只是可能的感覺罷了。
後現代主義作家則認為人不依理性行事,只對奇想、機會與無意識的慾望做出反應,也就是說「荒謬」才是人生的真相,意識下的無意識才是主宰。我們都有很多不同面向、不受控制的人格,在面臨不同的問題、挑戰後才會浮出意識之海接手成為成為主要人格,這件事聽起來很讓人不安,因為一切的掌控似乎都不在我們身上--但其實更接近事實。
事實是麗塔的五千塊錢像一根針,「碰」地一聲刺破了我這顆汽球。我確實沒錢,但我寧願去和朋友低頭商借,也不願意她這麼做。買生活用品是一回事,拿錢給我又是另一回事。雖然我相信麗塔絕不是用同情、施捨的角度放五千塊在抽屜裡,但她是用什麼樣的態度?或許是幫助、暫借,或許是與愛人金錢共享,我不知道,沒有人知道,除非我用第三人稱全知敘事者的上帝角度來寫。但依照後現代主義作家的說法,我們永遠無法得知角色行為的真正動機,因為人的本質並非理性,而是某種「荒謬」的東西。
如果我和麗塔情況對調,我會像她這麼做嗎?我想了一秒,答案是肯定的。甚至會更直接更粗糙一點--把錢塞到她手裡。我怎麼忍心看她受苦?只要有一絲可能,我只希望她開心。我捨不得看她為了現實生活而焦慮不安。那,如果我能義正辭嚴地這麼做,她有什麼理由不行?
似乎有某種東西在我的身體裡作怪。某種所謂性別差異的刻板價值觀,在我的體內橫衝直撞後浮上了意識之海。白話一點就是男性沙文主義,說是這個名詞,其實我不懂。更直接的陳述就是「大男人主義」,我想我懂了,你也懂了。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時候,用什麼方法爬到我身體裡的?我不知道。我想,就算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或許我最後還是搞不清楚。
長久以來,我一直認為自己不是寫實主義的信徒而更接近後現代主義這件事,原來是錯的。後現代主義的「荒謬理論」並不能在我面臨困境時給我「安心」的指引,事到臨頭我還是仰賴了寫實主義的理論--用「理性」來分析麗塔和我行為後的動機;只因為我不敢將行為丟給無意識。
我是一個頂著後現代皮囊的寫實主義者。現在我知道要怎麼面對麗塔了,我想你也知道。至於文森那一句「吃軟飯的比撿□□的更丟臉」,就去死吧!
收錄於法務部矯正署104年「長路-小說文藝創作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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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垂平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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