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上箭羽紋的二尺袖,心情竟有幾分激動,這種圖案的和服搭配棗紅色的行燈袴,是明治與大正時代日本女學生的經典造型。箭羽紋象徵速度,行燈袴鼓勵女性邁步,似乎在訴說兩百年前日本渴望急起直追,躋身列強之林的熱切。著裝完畢後仔細端詳鏡裡的自己,越發覺得這圖案很眼熟,再仔細看,中學歷史課本講述清末史段落的配圖,選的正是你穿著箭羽紋和服的獨照,原來我早已認識這個圖案。
照片中你的神情頗為嚴肅,應該正在苦思中國當如何效法日本脫胎換骨,成為命中現代化靶心的利箭。一百多年後我來到日本,目的卻與你當初來時南轅北轍︰你進出實踐女學校,最終決意投身革命,摧毀當時的秩序。我在京都漫步,卻為感受在故土早已失落的唐宋古風;當日的你,必曾讚嘆明治時代諸臣強兵富國之功,百年後的我,在寬永寺參觀篤姬墓和戊辰戰爭死難者紀念碑時,無法不為追求與抵抗維新而遭輾壓的生命一掬同情之淚;當日的你,必曾羨慕這個國家為效法西洋技術制度所下的功夫,百年後的我,卻更敬佩他們為保留傳統工藝與振興農村所付出的心力。你到日本為找尋未來的中國,我則到此憑弔不復存在的中國,兩者看似矛盾,細究則可知我們都在日本尋找批判與改變現狀的資源,正說明近兩百年來,發明箭羽紋的島國如何左右我們的命運。在我所成長的島嶼,對日本抱持相反記憶的社群週期性地互相指責對方不尊重自己的遭遇和感受,其實冷靜下來就能明白是哪一股力量讓這兩群人在此地交會與磨合,轉眼七十年。
出發前朋友建議選箭羽紋的二尺袖搭配行燈袴,說這是經典款,我卻一心想找印著花卉圖案的小紋。不料在和服租賃店時我改變了主意,那一刻呼喚我選擇箭羽紋和服的原來是你,而非大正浪漫精神。換上你曾穿過的女學生服,我明白自己正是你所射出的箭,在你彎弓之時,應曾默禱手中的箭疾行速去,永不回頭,就像為新嫁娘準備箭羽紋和服的江戶時代父母,祈願女兒的婚姻安穩無波,永不返回娘家。我明白自己不可能調頭返回弓弦之上,卻遺憾自己前進的動力多少來自對你對傳統的厭惡,也沒能繼承太多值得傳給下一代的「中國文化」。晚近有些熱心人士試圖喚起新生代對中國文化的嚮慕,但他們所推崇或宣揚的事物,例如要求兒童死背明清時代的童蒙教材,只是增添後代對傳統的反感與不耐。我不該質疑你用生命灌溉的理想,卻不能不懷疑你為追尋「富強的現代中國」而交換出去的種種。行燈袴體驗演變成「cosplay秋瑾」體驗,我驀然驚覺,在這間叫做「現代中國」的房子裡有東洋魅影幢幢。
曾經我對自己欣賞日本的器物服飾深感罪惡,這代表背叛曾抵抗日本侵略的祖父輩,但在行燈袴體驗中遇見你,讓我注意到先前自己嘗試浴衣和振袖時,並未感到與哪位日本女性相遇,看來和我產生共振的仍是近代中日的糾葛裡的中國。我不知道旅居日本的經驗如何影響你對這個國家的認識與情感,但我願自己如今能夠平靜審視從你繼承所得的思想資源,不論它們來自東洋或西洋,並且在落地之處生根茁壯,綠葉成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