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月雜記:義大利式煩燥,日曜日式散步

2019/08/21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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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三部五零年代義大利新寫實電影以後,開始理解為什麼二十世紀的西歐人或美國人老愛批評義大利人聒噪、貧窮、骯髒、小氣。一分鐘的劇本填滿了尖銳的話聲,然後又是下一分鐘的叨絮,情緒無常風起雲湧 —— 對他們來說把心底所想加重表露似乎是和呼吸一樣自然的事情,還附帶花樣奇葩的手勢就不用說了。電影不到一半,已經戴上耳機當作耳塞,只想叫大家閉嘴安靜站好,不要動來動去可是麻煩動點腦。卡爾維諾當年的小報文章裡,經常可見這類嘈雜喧鬧的現象之描寫,以具像化底層人物的卑鄙活力和自作聰明:內建不恰當的果決性格和揮霍成癮的肌肉神經,滿不在乎地追逐著虛妄的夢想,哪裡跌倒哪裡躺好。義大利式的煩躁也是義大利式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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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看了《小牛》、《白夜》、《拿坡里黃金》,對老電影嚮往的浪漫心潮復燃,浮淌在銀幕的雜訊斑斑裡甚為多愁。男主角在沉積新雪的街道上目送(把他當暖水袋的)女主角投懷留戀一年的舊情人而獨自離開,在空寂的巷口彎身摸狗。少年監獄放映著美軍製播的戰爭宣傳片,體弱多病的男孩望著砲火猛烈的船戰對獄友說:「看!巴斯卡,是大海。」然後在眾人哈哈大笑的默劇秀中逝世。平均年齡已然不輕的少年幫平時拿家裡錢在鎮上摸魚打混,說謊成性,永遠醒悟不過來自己早就沒有資格被視為兒童;最終一個偏愛安靜且孤伶漫步的成員不告而別乘火車離去,年紀小小就出外打工的鐵道員問他:「你在這裡過得不好嗎,莫里多?」隨即停在月台盡頭,綻放了一個大大的微笑:「chio(掰掰)。」
我喜愛這些雋永的結尾。好像不停讀著江鵝寫的那句話「人世是重逢的少,別離的多」。那個別離是身體的死亡或遠行,也是一日之想望的暫存與其後迫使刪除。我不知道後來莫里多有沒有成為更好的大人,或許就算只是一個普通的、無聊的大人也行。他會明白那天他毅然離開一個漫無目的的地方,漫無目的地到另一個地方,是極其珍貴的決定。你不會一無所獲的莫里多。但你再也不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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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處附近的邊譜書店逛得有些心肺衰竭。架上滿滿的都是不像樣的好書,而且打折。艾默思《愛與黑暗的故事》、雙雪濤《平原上的摩西》、張亦絢《性意思史》,還有新書《貓派》、《她的身體與其它派對》、《一切破碎一切成灰》。我被困住。書店對我來說是捕蠅草之於蠅,摩天廢墟大樓之於跑酷玩家,同一個時間點上,想看的書永遠比讀完的書多出四十倍,我以為正常不過。看見毫無興趣的書反而好險,無折貨則有驚無險,可以轉過頭去對某個路過的人說沒事啊我沒事。愛不釋手那種最危險,就像在橋底撿到一隻貓,你非帶走牠不可,不然你的心靈會比牠的肉體快死。
所以我就買了伊恩.布魯瑪的《情熱東京:1970 年代回憶錄,日本最後的前衛十年》和石黑一雄的《浮世畫家》,兩份充滿回溯性質的文本,以局外的身分旁觀戰敗日本瀰漫自省與抑鬱的氛圍中,浸泡著藝術家各自汲汲營生的渺小時代。「營生」並不單指存活之道,亦是劇烈的自我完滿 —— 在殘壞歷史中為奮力長出一條強健的脈絡,而做出種種從容無愧抑或不得已而為之的時空擊破,如何在風頭過去以後變得無限感傷。《情熱東京》尤其讓我期待,作者以親身之親描寫日式都會地下文化的陰暗與暴力、放浪形骸的鮮豔美學,穿逡實驗劇場和色情電影院,結交各路腐壞偏激的藝術家,乍聽著實魅幻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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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就窩在寒冷的青旅沙發上翻了一點,看見作者描述東京這座塑膠城對照他也曾住過的洛杉磯(「處在巨大電影布景毫無歷史延續性」)時,引用了英國小說家克里斯多福.伊舍伍對於洛城作為第二故鄉的評論:「這片海洋百年之前空無一物,而在所有這些拙劣建築當中,百年之後有哪些依然聳立?可能連一間都沒有。我喜歡這想法,實際地令人振奮。處在這樣的環境下,牢記並接受你也不會留下什麼的事實會比較容易些。」我讀過兩本他書寫第一故鄉柏林的書,我喜歡他冷淡筆調中的激動時刻,確實描繪出柏林的硬派哀愁(唉這群生活永遠在他方的藝術家。不過在《情熱東京》裡作者偏好稱呼他們為性難民,意為男同志逃離清教徒國家或保守州鎮而來到熱帶殖民地、東亞新興城市享樂)。這本書真是超乎預期的好看。我好會買書。我判斷書的眼光就跟大媽在菜市場判斷生肉新不新鮮水果多不多汁的層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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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著背脊一路走到憧憬已久的元氣唱片行,鐵門拉了一半,以為沒有營業,想著乾脆鑽進水溝變成史前菌類。原來店面本體在地下室,樓梯口第一張唱片就擺著我的目標物:落日飛車《Jinji Kikko》。幾天後要拿去簽名的。串流音樂平台的出現讓專輯、卡帶或黑膠唱片變作純物件型態,功能轉為擺設、收藏、斗內音樂家或樂團而再也不是聆聽。我不確定這算是一種退化還是昇華,但所幸簽名這類事情(包含整個活動方式和既有規則),是難以被電子化或數位化取代的。另外入手了大象體操的《工作》,喜不自勝。店面另一頭的架上有韓國樂團 Say Sue Me 的專輯,那天回到床上以後找來聽,略帶衝浪搖滾氣息的曲風十分涼爽。入夜後雨量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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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旅過了一個晚上人滿為患,公共空間的大桌疊滿桌遊像某種立體停車場的結構。房裡有一組女子團體,我恨女子團體,散客可愛多了。隔日中午她們收拾行李退房,以為沒人在室內,於是把冷氣和日光燈給關掉。但我還在睡啊,小姐 —— 其實這帶有強烈的感激意味,因為冷氣實在太乾而燈實在太亮了。我只要過夜吹冷氣,必定會迎來煩人的唇裂和鼻腔瘀血,愁眉苦臉的一種形式。兩個小時過後,我總算樂意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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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投幣的烘衣機不必信賴。不就還好我有個床架可以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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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區停水四十六個小時,又因連日大雨老屋漏水,咖啡店大部分暫休。無處可去,只好買份蔥抓餅和啤酒在陰天裡安分守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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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大廳放的音樂品質奇高,禁不住去下載了錄音辨識歌曲的 app。我猜是某個來自日本的爵士搖滾樂團,沒想到真的是。立刻沒日沒夜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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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一則新活水的講座短記大驚失色,緊握所剩不多的時間到國立台灣美術館看「《共時的星叢》:風車詩社與跨界域藝術時代」特展。不久前我在 giloo〈寫字的模樣〉影展上看過《日曜日式散步者》這部紀錄片便嚴重入坑,它一臉急欲告訴大家風車詩社是什麼鬼,結果分明拍的是他們的詩(的影像詩),就好像某訪談裡導演提到「我也質疑啊我跟他們站在一起自我質疑」。風車詩社是三零年代日治時期一小撮以日文寫作的超現實風格台灣詩人,不同於殖民地意識下的本土左派書寫,而直接收受與回應著西方思潮、特別是法國哲學與跨形式藝術表現的影響,在自身定位仍非常不明朗的台灣文學裡幻聽幻視,隨即消殞 —— 一般談論台灣的超現實文學,都是從六零年代的風靡講起,那是戒嚴時期所致的去政治表達模式更易,誰想過早在三、四十年前就有一群被笑作薔薇詩人(耽美、不切實際、沒有肉體營養)的神經病不以為然地寫一些無用之詩,發一些只在同溫層爽的詩刊,讀一些高鼻子爆炸頭老外寫出來的多領域藝文理論還很愛不倫不類的畫家例如畢卡索或達利。他們從歷史的暗面悄悄長出,往冒著激光與煙的他方時區興奮一瞥,引火燒身,剩下一顆遙遠恆星寂滅。
渾然忘我,這非常酷。展覽亦有種「要你管 / 管你的」反眾勢態:貌似通情達理地羅列舊相片、報章雜誌、畫作、劇場海報、影音檔案、片面文字,卻打散其時序,沒有標記,不加詮釋,不作連動,不予理會,觀展者穿牆而過那些殘碎並感到混亂「有如自動去剪接一部影像」;更謎樣一點的,原作與複製品拼貼展出,煞有介事地安框擺玻璃櫃,卻沒了條警示線因此提供觀者就近觀察,但從複製品的表面大家能得到什麼啟示呢?真品與贗品在美術館這個偏好典藏的空間扮演的角色具有致命性差別嗎?所以閱讀那些貼在牆上的文字仍是有趣的多,光是把文字截斷再印出來印得閃爍而垂直就讓看法變得不同凡響。策展團隊的子題文案口吻堂而皇之滿是悶頭寫出的狀聲,「未來猶如俄羅斯輪盤」、「解放文明及其不滿」、「個體意識的幻覺機制與歷史真理的反叛」、「宣告速度、特寫與敘事來臨的靈動時刻」等種種僅供無限解讀訴諸色彩旋繞模式,讓我想起寫過的論文與不經討價還價的詩。達達主義起草宣言〈安替比林氏宣言〉/ a / 神經質連拍主謀者的感覺記憶,不知何蹤一種盲目狂熱;楊熾昌〈燃燒的頭髮〉/ b / 彷彿遞給舊情人一朵焦黑玫瑰聊作報復;標題容易忘記的序號式散文 / c / 標記不置可否的察言觀色;還有不停在文藝評論上走火入魔刷版面的偏執語法,關於寫實、大眾意識、自我感覺與迷幻求索的爭吵無效 —— 這是二十世紀的前衛,暫且不具意義的野放仰賴著科技(機械複製技術)的全面性感化與政治戰爭的崩潰。他們是站在尖峰的一群人,但菸抽得太兇酒灌得太猛所以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
疾走掃描牆面,沒理出什麼頭緒就迎接閉館,好在整個展覽洋溢著不必多慮因為你搞不懂啦的安神氛圍,不然我或許會困擾到炸毛。外面下著紅豆雨,我考慮離開台中之前再來一趟,隨即得到颱風即將穿島的消息。
構成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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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一段將文字寫成牆壁再拍成照片再打成文字的繁複過程:
a
「dada 是我們的強烈性,毫無理由舉起的,是剃刀是德國嬰兒的蘇門答臘的頭。達達是不穿高級的拖鞋也不需要不相交的地圖緯線的人生。對於統一這種東西既有反對,也有贊成。然而,對於未來則是斷然反對。...... 我們宣告,汽車是將我們過分嬌生慣養的情感。說到汽車的抽象作用,是與大西洋橫斷汽船、噪音、觀念一樣的延遲性。儘管如此,我們將容易性外顯化。我們追求中心所在的本質,但如果能夠將中心隱藏起來,我們也就滿足了。...... 所謂藝術是什麼呢。它曾是榛果的遊戲。孩子們橡樹實一樣蒐集著詞彙。最後發出聲響的詞彙。
...... 我們並不純樸
我們是持續性的表現
我們排他性的
我們並不單純
因此,我們對於闡述知性之術了然於胸。可是啊,我們 dada 並不同意那些傢伙們的思考。因為,藝術這種東西並非嚴肅的事。我向各位保證,我們如果煞有其事地將通風扇之類的東西置換為犯罪展現給各位看,那也是為了取悅各位親愛的觀眾而做的。我很愛你們。我向各位保證。我非常喜歡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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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的火災也會成為詩人的火災。新鮮的文學祭典總是年輕的頭髮的火災。新的思考也是精神的波希米亞式的放浪。我們把在現實的傾斜上磨擦的極光叫做詩。而詩是按照這個摩擦力的強弱異其色彩與角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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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驟雨與旋轉門。讓人視線模糊的急遽旋轉數與雨線。
22 二十三秒。
23 漂浮在流水上的花。
24 即將被搓揉的花。
25 手下有手,手下有手,手下有手,不斷出現的手,手。
26 看看計算機內部美麗的低聲細語吧。
30 開了又關的電梯。一個人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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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吧,藝術是愚蠢的東西,幾乎沒有甚麼東西是那麼愚蠢的,而藝術肯定是奇怪的一點意思也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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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具備攻擊性質的傑作是不存在的。...... 時間和空間在昨天已經死去。因此我們早已活在絕對之中。因為我們已經創造了永恆而且普遍的快速。」
f
「她逝於他有生以前
又是
在他死後所誕生的
cosmopolitan」
*漂泊者 / 世界遨遊者 / 往返各地之人 / 都會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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