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不夠了。』劉金芝用這個塵肺病人的成語,描述丈夫的臨終。 每口吸氣都不順利,像是利息高昂的賒欠,有一口沒下一口。日常最無需代價的權利,成了無法承擔的勞作。無處不在的空氣則如借貸者顯出了吝嗇。 呼氣同樣艱辛。肺中的廢氣出不來,拉長為嘶啞的喉音。在寂靜的夜裡,聽起來像是拉壞了的風箱,維繫著奄奄一息的生命爐火。 成家立業在雞公峽高山地帶、生下一雙女兒的黃均兵和劉金芝,長年感受的是經濟和勞力的短缺。為了養家,只有無盡地出賣勞力。 沒有想到有一天,空氣會不夠用,呼吸要拿錢買。」
「朱中葵十六歲和八里河村的鄒大聰結婚,過門正趕上被砲彈打死的小弟的喪事。在那之前,鄒的大哥先是被地雷奪走了一條腿,又因玩手榴彈被炸死。以後公公又被地雷炸傷後得了腫病,幾年後死亡。九年前鄒大聰在東山砍柴觸雷失去了一條腿。 丈夫被炸殘,讓朱中葵失去了信心。『當時我們去,他說想再找顆地雷炸死,往後活著難受。我心裡就昏昏沈沈的,想跑。』兩個十來歲的孩子,拖住了朱中葵的腳。勉強照顧著丈夫,心裡不耐煩,嘴裡說不出來。 四年前,朱中葵種地時燒荒,火熛上了杉樹,朱中葵去打火滾進了火場,自己爬出來,手腳都被燒殘了,臉上也燒壞了一部份。 『我說想死,他說別死,有小娃。』 燒傷之後,朱中葵也沒有了想法,兩夫妻湊合著過下來。『我手壞了,還能背東西,幹不了細活。他腳壞了,背不了,手上的活還能幹,就這麼搭配著過下來。』」
「肺癌晚期的熊德明躺在一張沙發椅上,鼻孔裡插著輸氣管,地上一台家庭製氧機沒有間歇地工作,維持他的呼吸。到達一個小時的關機時限,他就拿起身邊的遙控器,重新啟動一下。一旦製氧機故障或是停電,就會出不來氣,『閉死』。 十四年前發病時,熊德明是皮膚癌,大腿和背部潰敗到了俗語『開花』的程度,需要用牙膏塗抹膿血的瘡口,再用吹風機吹乾,才能穿衣服。四十五天的放射治療後,體外的瘡口癒合了,留下疤痕,癌細胞卻發生轉移,入了內。 氧氣是眼下唯一的營養,食物已成奢侈。毯子下的兩條腿退化成了竹竿,提前作別了血氣。接下來頭腦退場,日子屈指可數,卻又無比冗長。和塵肺病人一樣,他沒有一秒鐘可以入眠,只能眼睜睜數著黑夜度過。」
塵肺病、地雷家園以及砷中毒,是書中各種紀實的其中三個案例類型而已,而在各個類型中又不是單獨的個案,而是地區性的涉及到該地居民生活的所有層面,無論食衣或是住行,還是育樂也好,都受制於礦塵、戰爭的遺產:地雷、以及雄黃礦所伴隨的砷毒。
這些是我們看不見的中國。
大家的目光聚焦在上海、北京或是深圳,又或者是中國在外交與內政上的重大問題,諸如中美貿易、一帶一路、新疆維吾爾人權問題等等,但在幅員廣大的中國內部有我們看不見而遍地佈滿青苔的幽暗處。
光憑文字來看確實能感受到抑鬱,而這並非作者刻意拿起悲觀的筆,反而,這不過是對於現狀的如實呈現而已。在文內出現的諸多人物及人物周遭的人物,十分繁雜也無從記憶,甚至為當事人隱私之故多用化名,然而作者還是寫,唯有寫,才能透過文字把這些故事至少騰印在紙上,至少能用筆寫帶來些許的光,在青苔不會消失的地方,那濕鬱又晦暗的一隅。
「青苔不會消失,只要世上還有,最後一個窮人。」是作者袁凌的詩,而他寫青苔,他寫與青苔共存的人,他們卑微且悲哀的人生,讓禍不單行著實地上演在真實人生,好像世界的平衡是發生在整體的零和,但是好處分盡給了其他人,而悲慘全部給了他們。在國內、國際他們都無法發聲,甚至從來不出現在鏡頭前,國家富強的表象縱然遮住了腐敗的內絮,但腐敗的終究還是腐敗的,而這些畫面由如作者一般的人物給攜出給了世界,讓我們看見。
作者在序中所寫,或許用於作結是適合的,「當喧囂一時的事件歸於沉寂,他們仍舊回到陰影中沈默地生活,事實似乎已經被報導多次,甚至變得陳舊,生活本身卻並未被傳達出來,在轟動和遺忘的鏡頭切換背後,是一直漠然無視的視野。他們仍舊只是生活劇場灰色的佈景,是沒有機會購票入場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