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谷
萬物運行,在於引力。但愛因斯坦說,所謂引力,其實是龐然大物的存在造成“時空體”的扭曲和傾斜,時空扭曲讓鄰近物質“傾向”龐然大物。
當我站在台中文學館那棵巨大的榕樹前,我就開始相信愛因斯坦說的時空扭曲。榕樹遠看像一架碩大的豎琴,筆直密集的垂根,就是琴弦。她的存在,對我而言,已經不是一棵樹,而是一個改變時空流向的龐然大物。
按照台中詩人林德俊安排的行程,我們看一眼榕樹後,就在樹旁的“文學餐廳”吃“文學餐”。但我坐在那個精緻的日式建築裡時,仍然目不轉睛地透過窗戶看着外面:三三兩兩的遊人或在窗外樹前走過或在長椅上坐下。一種沉靜凜然的生命生息彷彿穿過玻璃直撲而來,心底竟湧起許多早該淡忘的物事,各種情景像加速播放的影片一般投射到垂根形成褐色巨幕之上。
最清晰的,是和一位沉實的年輕詩人對坐在澳門旅遊塔露天茶座的情景:他說話總是自然流暢得像一顆同時在自轉又在公轉的行星;聲音溫潤柔和,恰如當時那陣滿蘸霞光的海風。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第二次已是十四年後,三天前在台北中山紀念堂的文學論壇上,我並沒認出他來,只覺得聲音和名字很熟悉,直至在台中憶起那種既自轉又公轉的感覺,才跟他確認了,他就是林德俊。
回想這十多年來,世界多少變幻,人事幾番折騰,看似不期而遇,背後無數牽連,每個人的存在,都在扭曲着一部分時空,牽引着不同的人和事。
人與人、物與物、人與物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也許正像這棵獨樹成林的榕樹,看似獨立的樹幹,實際只是一個體系的一部分,而這個體系又是另一個更龐大體系的一部分……一個廣袤森林,也不過是整個生命之樹的一部分。
再次走近榕樹,彷彿站在一座宏偉的哥德式大教堂前面,巨大的枝幹和整齊的垂根,儼然是一個個尖拱、拱肋、扶壁和飛扶壁,形成鷹架和肋骨的交錯結構,抬首仰望之際,一股似極了宗教式的崇敬感油然而生。繞樹之際,開始西斜的日照正好從垂根之間的空隙穿透過來,就像一雙撥動豎琴的手,閃爍着造物者純潔而強烈的光芒。我不禁嘆而止步,榕樹流溢而出的寧靜波動讓身體成為一個在半空顫抖的銅鐘,不停地把喜悅傳播開去,成了那一刻唯一的衝動。
我跟林德俊說:“這樹真像是台中的聖殿,有這樣一個文學館真棒!”他說:“文學館本來就是圍繞這棵樹建立起來的。許多室外的文學活動都在這棵樹前的空地上舉行。”
看來樹木除了調節氣候、供人乘涼外,確實有一種特殊的牽引和魅力。古羅馬的老普林尼認為,“樹木自古皆為神靈的聖殿。林木的沉靜常讓人膜拜,箇中虔誠不亞於對黃金象牙神像的供奉。而不同的樹由不同的神祇所司,如栗櫟之於朱庇特,月桂之於阿波羅,橄欖之於密涅瓦,桃金娘之於維納斯,楊樹之於赫丘利。”至於榕樹,大概因為不見於地中海地區,似未受諸神青睞,倒是十世紀的阿拉伯史學家有過這樣的描述:“那高崇的巨棕(孟加拉榕),枝葉向上生長的過程,又下伸枝條入地扎根,一上一下,上下交織,頗有生命輪迴的象徵……”孟加拉榕樹是印度苦行僧和聖人們的冥想聖地,想必也是因為其散發的巨大氣場。
次日,在我走進東海大學漂亮的校園時,先是被那座造形酷似帆船的路思義教堂所震懾,繼而驚嘆於榕樹夾道的“文理路”,不禁將之與文學館那棵巨榕對比:可能因為樹齡的區別,也可能是修剪的關係,大學的榕樹大都沒有形成肆意生長的獨樹成林的奇觀;而陳其寬與貝聿銘建造的教堂雖然造型簡潔優美,但就神聖意象而言,與渾然天成的榕樹“聖殿”,則不可相提並論了。
因為一位詩人,來到了台中。因為一棵樹,反覆夢迴台中。在互相傾倒的時空之中,不同的思念扎向相同的牽引。(凌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