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軒俞煎著蛋餅,夾上了培根和鮪魚,又煮了一早李正剛去豆腐攤拎來給他的豆漿,順道把前晚讀過的文件連同印鑑和打包好的早餐塞回去給他帶走。
他心不在焉的做著早餐,腦子裏雜亂的轉著一些想法。
他曾經無憂無慮,人生最大的煩惱就是今天老闆想燒魚可是豆腐賣完了怎麼辦?或者是中午到底要吃些什麼?今天是要煮西式的還是中式的?或者偶爾來個日式的?
又或者,他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和軒珞他們變成一家人。
然而他曾經最大的苦惱已經不再困擾他了,他成了軒珞的家人,家裏的廚房他掌杓,他想煮什麼都可以,但他卻開始煩惱起了他過去想都沒想過的問題。
到底天道是什麼?為何人生如此的艱難,為什麼上天如此不公。
他從來不為自己的經歷感到困擾,他盡量不去想他的家人,他的父母為什麼只疼愛弟妹,為什麼他明明最早出生卻總是被忽略,他想過但他釋懷了,人生總有不順的時候,他四肢健全,頭腦簡單但也堪用,他還有一手廚藝,比起那些過得更苦的孩子來說他很幸福了。
他從沒想過天道不公這句話的意思。
但現在他卻深刻的體會到什麼叫天道不公,為什麼一場水患就能讓無數個家庭家破人亡,為什麼一個托生的冥府鬼差就能讓那些好不容易倖存的家庭再次的破裂。
為什麼那麼多的孩子才小小年紀就要體會到被生抽人魂的痛苦,為什麼他們沒有機會長大,難道他們輪迴投生就是為了再死一次嗎?
他真的不懂。
「大人、饕餮大人?」
「啊?」軒俞被柳靜扯了下衣袖,回過神來望著她,「怎麼了?香苓餓了?」
「……焦了。」柳靜指指他還在煎的蛋餅。
「哇啊!我的蛋餅!」軒俞驚叫了一聲,連忙把焦掉的蛋餅給鏟起來,覺得有些沮喪。
「都黑掉了,不要了吧?」柳靜安慰的笑著,「不然我來做吧?」
「……沒關係,妳先餵香苓吧,我一會兒就好。」軒俞振作起精神來,扔掉不能吃的蛋餅,把香苓的份拿給柳靜,又下鍋煎了一個。
他想起有一、兩次軒珞也是這麼站在廚房發呆,然後鍋裏的東西就焦了,軒俞笑了起來,大概那時候軒珞也是想著這些事吧。
也或許這些事從來就沒有答案。
軒俞嘆了口氣,小心的把蛋餅煎好,裝在盤子裏,關了火拿上樓去給軒赤吃。
軒珞從昨天起就又開始叫不醒了,他一陣子就會這樣一睡好幾天,他把盤子放在軒赤面前,替軒珞拉好了被子,轉頭朝軒赤笑著,「我帶香苓跟柳姐姐去買菜,晚點就回來。」
軒赤只搖搖尾巴表示知道了,一邊啃著他的早餐。
軒俞下樓去確認一下婆婆好好的坐在餐桌前跟柳靜、香苓一起吃早餐,他也端了自己的早餐過去一起吃,和婆婆聊了幾句。
婆婆堅持要收拾碗筷,軒俞也隨她去,只叫了柳靜過來,一臉認真的問她,「柳姐姐,妳有辦法讓那些精怪鬼修看不出妳的身分嗎?」
「大人是說,要偽裝成普通人一樣?」柳靜確認了一下。
「嗯,包括香苓。」軒俞順手把香苓抱起來塞給她。
「可以是可以……」柳靜遲疑了會兒,最後還是沒問他要做什麼,「我帶小姐準備一下,大人是要我們一起出門嗎?」
「嗯,麻煩妳了。」軒俞點點頭,柳靜沒問他也就沒解釋。
等柳靜帶香苓上樓換了衣服再下來的時候,果然看起來就像普通人一樣,但是總覺得她們倆的氣質還是有些不同。
軒俞歪著頭看了半晌,最後也覺得這大概是改變不了的,也就抱起香苓帶著柳靜出門去了。
他們在市場晃了二十分鐘,柳靜就覺得有人跟在他們後頭了,柳靜望了軒俞一眼,她覺得軒俞應該曉得,但是他沒說,她就沒問,只是像個一般主婦一樣挑挑揀揀的買菜。
軒俞等著那些鬼修上勾,他想應該是沒問題的,他帶著柳靜和香苓往市場尾端走去,那裏有幾條比較僻靜的巷子,應該比較好下手,但還等不到他走到市場尾端,他就發現那些鬼修轉了方向。
軒俞皺起了眉,他微抬起頭來,聞著空氣裏那一絲氣味,發覺他們仍然轉向張嬸那裏去了。
軒俞只覺得怒火叢生,他轉頭對著柳靜開口,「柳姐姐,妳先帶香苓回去,我有點事情要辦。」
柳靜遲疑了會兒,她想幫忙,但她還帶著香苓,軒俞是不可能讓她帶著香苓去涉險的,她試探的問,「要不要我回去稟告赤大人?」
「不用,我能處理的,妳放心回去吧,別讓赤哥擔心。」軒俞輕描淡寫的回答,把提著的菜交給她。
「是。」柳靜想那就是不要告訴軒赤的意思,只接過提袋,有些擔憂的望著他,「請大人務必小心。」
「沒事的。」軒俞朝她笑了下,轉身就跑開了去,柳靜也只能目送他離開,輕嘆了口氣的望著香苓。
「小姐,真的不要緊嗎?」
香苓手上捧著顆大紅蘋果,點點頭之後又搖搖頭,說不出個什麼所以然,柳靜也沒法懂她的意思,只好抱著她回家等著軒俞。
而軒俞順著風裏傳送著的味道,沿路找到一個小小的社區裏,隨著陰氣漸漸濃重,他找到角落裏的一戶民宅。
軒俞還在考慮要不要自己開門進去的時候,門裡碰地一聲反而嚇得他不再猶豫,他三兩步衝過前院,一推開門就看見張嬸抱著女兒躺倒在地,她那念小學的兒子正被一個男人拎在手裡舉上半空。不同於之前見過的鬼修,那個男人的影像更鮮明、更有種讓人想要避開的氣勢。
他穿著一襲被陰溼之氣腐蝕成深墨色的袍子,露出衣袖的慘白手指幾乎看不見肌肉的形狀,和那張只能從黝暗的眼中看出幾許活動跡象的骷髏臉頰同樣,被水泡爛的皮膚黯淡鬆弛地搭覆在骨頭上,貼在臉頰邊的幾絲黑髮沒有增添生氣,反而更讓那人全身散發出正在活生生腐敗的氣息,令人作噁的氣味。
從旁邊圍繞著的鬼修來看,那個人大概就是那個只為洩忿奪人性命的河神。
軒俞曾經以為自己對他還有同情,對他的遭遇、對他的孩子,但當他真的看見這個男人,看見他就這樣把另一個無辜的孩子抓在手上志得意滿,軒俞只能感覺一股憤怒從胸口直燒而上。
「把他放下。」軒俞瞪著那個男人,他曾經很怕,怕那種森森陰氣和怨氣環繞在身邊的感覺,但隨著這幾年的時間和經驗,他開始用如果他總是怕,要怎麼和鐘平來往這類聽起來不免有些搞笑的想法說服自己那真的沒那麼可怕。
河神剛開始也露出些驚訝的神情,但隨即笑了起來,尖銳而沙啞的嗓音像是拿刀劃在玻璃上似的刺耳。「我就想沒那麼剛好的事……我正想找目標的時候就來了一家三口的外地人……」
「把孩子放下。」軒俞只是緊盯著他,和他手上的孩子。
「我聽說過你。」河神盯著軒俞看的模樣像是在看什麼珍稀動物,「千年難得一見的幼年饕餮啊…。」
河神還真放下了手上的孩子扔在一旁,朝軒俞走近了兩步,軒俞連畏縮一下都沒有的直瞪著他。
「饕餮讓人懼怕是因為你們無物不食,但你……呵呵。」河神笑了兩聲,「你寧死也不肯食人,所以,你告訴我,不食人的饕餮我有什麼好怕的呢?」
軒俞沒有回答他,他滿心的憤怒像把火焰般燃燒著,對於自己還能平靜的跟他對話也感到有些訝異,「你殺再多人,用再多的魂魄補,你的孩子也回不來了,你覺得冥府真容得你一直這樣下去?」
「孩子?你以為我在意的是孩子?」河神嘲諷似的笑了起來,「你以為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在人間生的孩子?那不過也就是個凡人!」
河神嘶啞的怒吼著。「冥府容不得我又能如何?你以為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若不是司主說我缺乏人間歷練,要我入輪迴之道我今天也不會是這種下場!」
「我跟在他身邊一千三百八十年,為他上刀山下油鍋的用盡心力,誤了人間歷練也是為了他,事到臨頭他嫌我歷練不夠要我入輪迴之道,結果我再無成神之日,這是他欠我的!」河神憤怒的神情近似瘋狂。
「那被你奪去生魂的那些人呢?你就不覺得自己欠了他們的?」軒俞厲聲質問他。
「我在冥府曾經拚了入魔也不顧的護住了司主,冥府重立我費盡心血去幫著司主擁立現冥主,那些猶如螻蟻的凡人要如何與我相比,他們存於世間不過是不停的輪迴重來,連修行的資格都沒有,將生魂予我算是他們的榮耀。」河神狀似瘋狂的揮舞著雙手,對著軒俞大笑說,「你既不想食人,平白浪費了神獸本能,不如給了我,也算是功德一件。」
「我不吃人不是因為不能,而是因為我不想。」
軒俞冷著一張臉,他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無可救藥的人。
他怕過很多鬼,他曾經的童年玩伴、為了孩子拿紙錢買米湯的母親、冥河邊掉了碗的婆婆、因為丈夫背叛而上吊自殺的紅衣女鬼、軒珞那個生魂離身的前男友,每個都讓他怕得夜不成眠,但他知道了那些人的故事卻總是感到一點同情、一些感慨還有一些反省。
但現在卻是他第一次覺得,這個人並不值得原諒。
他總覺得萬事皆有因,就如同他的「因果」一般,有了開始才有結果,他原以為河神心裏必定存著一點僅有的「善」,為了自己的孩子,就算是生取人魂他也願意去做。
但倒頭來他在意的只有自己失去的那些地位和榮光,他並不真的在意那個無辜逝去的小小孤魂。
軒俞覺得這次他並不需要自省,也沒什麼好感慨的,他只需要除掉他。
在河神大笑著,狀似瘋狂的朝他衝過來之時,軒俞意外的非常冷靜,曾經面對這些東西的恐懼和畏縮都化為了憤怒,他從來沒有過那麼想撕碎什麼東西的感覺,他只是迎向河神朝他而來的那隻枯骨般的手,張口大吼了起來。
神獸的吼聲震動了整片天空,他渾身的毛皮豎起就像一支支鋒利而致命的尖刺。
軒俞化為原型,抬腳踩住他,就算只是小小的身體,仍然能將對方牢牢踩在腳下,感覺他在腳下掙扎著想要脫身。張口咬下的時候軒俞其實什麼都沒想,他只憑本能的想撕開這個人,咬碎他的骨嚼碎他的肉。
尖利的牙穿透河神的身體,就像咬住一大塊冷凍的肉塊,在撕扯下那塊骨肉之時,刺耳尖銳的慘叫聲衝進耳膜內,那塊腐肉順著喉頭滑下,冰冷至極卻又有如被灼傷一般的疼痛,令他更加憤怒的吼叫了起來,怒火從胃底升起,令人作噁的氣味順著食道湧上,小小的身體因為疼痛而奮力衝撞著,原本縮在牆角的鬼修們被他毛皮上鋒利的尖刺給掃開,腳底下踩得稀爛的河神早已奄奄一息。
他嘶啞的對著那幾個還在掙扎的鬼修吼著,「滾出去────!」
四個鬼修有的少了手有的斷了腳,有的被他的毛皮所傷,有如刀鋒劃過般橫過心口,卻還是七手八腳的把河神拖了出去。
他急促喘息著,欲嘔的感覺充斥在心口,冰冷的怨氣和怒火讓他無法思考,他只知道自己不能留在這裏,也不能回去,他只是轉頭衝了出去,在還有意識之前,他衝進了新房子裏。
樟樹嚇得枝葉亂顫,他顧不了樟樹,直衝進屋裏,找了個角落縮了起來,意識模糊的時候他看見那一家三口。
那可以吃……那是吃的……
他抵抗著那種想法,對嚇壞了的一家人怒吼著,「滾出去!」
那一家三口嚇得五年來第一次奪門而出,躲在樟樹下瑟瑟發抖。
而他只是掙扎著爬上二樓,把自己鎖在房間裏,乾嘔著卻吐不出東西來,滾燙的眼淚掉下來遇著冰冷的怨氣化為一陣白煙消失在地面上。
他只能縮在地上痛苦的翻滾著,那團骨肉就這樣卡在他心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凍住他的喉頭和心口,似乎連血液都被凍住似的無法流動,他嗚咽著在地上打滾,覺得自己可能就要因為咬了那個東西一口而噎死了。
他哭著喘息著,卻還是在痛苦之間聽見了腳步聲,他低吼著退到牆角,意識模糊卻覺得那個味道相當的熟悉,好似什麼時候常常圍繞在他身邊的……
「我不是跟你說過別亂撿東西吃嗎?」一隻手溫柔的撫摸著他的頭。
他掉著眼淚嗚嗚地哭,抬起頭來只看見一雙溫柔的眼睛。
「吃到髒東西了吧。」那人笑著,把他抱起來,小心的抱在懷裏,伸手輕輕的撫著他的胸口到喉頭。
那隻手很涼,動作很溫柔,雖然冷冰冰的,但他卻覺得像是一股熱流溫和的沖刷過那團快噎死他的肉塊。
「噁噁噁──」他順著那個人的動作,乾嘔了好幾下,用盡全力的,最後吐出一些黑色的血塊。
那人也沒嫌棄他,只抱著他坐在地上,仍然用著手輕輕撫著他的背,用著溫柔的嗓音安撫著他。「沒事了,我來找你了,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亂跑了。」
「嗚嗚嗚。」他只是嗚嗚的哭著,縮著四肢蜷在他懷裏,哭得喘不過氣來,在昏睡過去之前,他只記得那隻一直輕撫著他的手,和那麼熟悉卻溫柔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