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強 #07

2019/11/13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I Know Who I Want to Take Me Home
卜兢毅把機車停在逢甲大學附近一個黑暗又廣大的空地;在卜兢毅之前,那裡已經停了滿滿四排車。雖然包容了許多車輛,空地還是一片漆黑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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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恩佐本來是跟對房的室友─那個覺得貓登陸地球是為了統治地球的同學,留協─一起逛商圈。但是他們要從遇到彼此的小北百貨出發時,遇到了打算到小北百貨閒逛的卜兢毅。
家住西屯區的卜兢毅為什麼會那麼閒,跑來中興大學附近的美村南路逛小北百貨呢?
姚恩佐如是問,卜兢毅如是說:「很無聊啊,還想說來這裡可能遇到你。」就遇到了。卜兢毅看向恩佐身後有點侷促不安的留協。留協不太習慣和新認識的人類打交道。
姚恩佐看著兩人,忽然靈光乍現。他退後一步,和留協齊平,他說「這是魏留協,他喜歡狗。」然後他看向兢毅,眼神堅定,手擺向他,「他是卜兢毅,他跟阿嬤住。」卜兢毅被尷尬的氣氛感染,但還是先說了嗨,然後說:「要不要去逢甲?」
彼時魏留協正在發表他固有的長篇大論,不是關於貓,而是關於這個世界,所以內容有點多;很主觀,而且有點多。姚恩佐看出來留協還是有點窘窘的,關於有一個不認識的人出現在他熟悉的地盤,和他認識的人、和他打招呼。姚恩佐說他給卜兢毅載,留協跟著來。
恩佐需要安靜的耳根;留協需要學會一個人。
他心底知道,兢毅出來玩,畢竟還是放不下心離家太遠。他要去逢甲,他當然說好。
然後他們都到了逢甲。
*Tell Me if You Wanna Go Home
「這個燒酒蛤給你。」大強從人龍裡面逆流而上,仁傑覺得他看起來很像鯉魚王,很會跳那種。很可愛。
「不好意思都給你請啊。」留仁傑其實不怎麼害臊,他已經七分飽,復活八成了。還可以走一些路、說更多幹話。
「我剛剛在你排隊那邊看到那邊有一個好像俄羅斯人的人耶?他好像是住台灣的youtuber。」
「你看到吳鳳吧?」大強不感興趣。
「怎麼可能。還有應該是『唐鳳』,吳鳳是在歷史課本亂來被當神那個。」
「是嗎?」大強有點動搖。
「是啦,真的是唐鳳。你不相信我頭給你。……你在說土耳其出生的那個人對不對?」
「……對。」大強認輸。雖然他覺得有哪裡怪怪的。
「欸要不要去逛衣服。」留仁傑看向趙大強。
「你吃飽太閒喔?」
「對。」
「喔。」
「喔對了還有一間綠豆沙你不是說很超值,我們還沒喝到啊?」
「……現在那麼冷,喝什麼綠豆沙。」大強邊說,邊走。
「我不管啦。看招牌我也爽。這樣我才有來過逢甲。」留仁傑起身,站到大強旁邊。
「我真的是不小心把你餵太飽。那間沒有開那麼晚啦。」
「現在幾點?也還沒十二點啊。南瓜還沒變馬車。走啦去看看」仁傑滑了一下手機看時間。
……。
「喔買尬,買M九有傳訊息給我,她說她在臺中耶!」留仁傑突然大叫,附近的路人有點嚇到。
「幹我怎麼會沒看到。中午就傳了。那時候我在幹麻啊?睡覺?不是吧?啊我怎麼都不看訊息只有打給趙大強啦哎唷靠。」
「冷靜一點──你說什麼、『買英九』?我沒跟上。」趙大強回頭,有點懵懵的,但是很冷靜。
「不是『買英九』,是『買M九』啦。MY ANGEL、My、Angel!聽懂沒,你耳包喔?」留仁傑聽起來有點氣急敗壞,但其實他只是太過興奮了而已。這件事趙大強也知道。
「你可以不要那麼靠夭嗎。」趙大強心裡知道,但還是有點不爽。
「欸說不定我會在臺中遇到她耶。——說不定她也在逢甲!」
趙大強怔愣了一下沒有說話:這人原意好像真的是來臺中找他,不是找妹子。 他有點莫名的感動。雖然時間點有點奇怪。
「欸你有沒有在聽啦。我剛剛其實有看到很像她的人耶。我還想說是錯覺。怎麼辦我好興奮啊。」其實是留仁傑沒在聽別人講話。而且他剛剛看到的真的是錯覺。等一下看到的才不是。
「哼,靠夭。」大強忍不住笑了出來。
「欸你生氣喔?罵兩次髒話。」留仁傑興奮到失去判斷力。換作平常,他絕對都分得出大強的心情。或者是說,他很會處理大強,把大強制得服服貼貼的。他「馭大強」的技能是點滿的。
「沒啦。沒生氣。」
「沒有嗎?你真的沒生氣?」留仁傑靠大強很近,還邊走路。趙大強察覺這隻蒼蠅現在是知道他沒生氣,才在那邊耍賴。他覺得有點無法。他很常覺得對留仁傑無法;但他們還是朋友、同學,甚至留仁傑是他休學兩次中,唯一一個保持聯繫的人,就這樣。
「真的沒有啦你不要靠那麼近,很噁。」
「沒有嗎?真的沒有?」
「欸你專心走路。等下撞到人。」

撞到人了。
留仁傑撞到人。
或者是說,有人跑過來撞到他。但因為留仁傑沒看路,他以為是他撞到人。
留仁傑和趙大強停了下來,剛好在綠豆沙的攤位前面。
「沒開。」看吧。趙大強說。
「不好意思。」留仁傑說,有點不爽。但應該是他撞到人了,要道歉才行。留仁傑一邊裝出不好意思的樣子,一邊用不經意的眼神打量起對方:看起來很小。看起來很懂事、受過磨練,但稚嫩的氣息藏不住。「Smell like teenager spirit啦」。留仁傑在心中裁決道。
對面的高中生一下子沒有說話;第二個人跟上後,第三個人有點氣喘吁吁地跟上。總共三個高中生。
「姚恩佐你真的很靠盃欸。」第三個一跟上來就罵人。
「不好意思。」卜兢毅說。
「……喔,我沒有在說你啦。」留協又開始顯得窘。
「……我沒注意看路。」卜兢毅又說。留協這才抬起頭,看清眼前的局勢。
「──你是那個、『火車站』!」姚恩佐有點驚訝,總共在三個不同的地方先後遇到同一個人三次,於他來說過於神奇。因為太過驚訝,他只記起火車站那次的初相見。
姚恩佐覺得自己直接叫人家『火車站』未免太過失禮,他感到羞慚。

「恩佐!」
「你可以不要一直大叫嗎?我耳朵很痛。」那個火車站大強說。
「他啊。就他啊,他就是『買M九』。他就是我跟你說過我在新竹認識的那個人。」
「你不是說是女ㄙ……」趙大強看向留仁傑,有點理解,又有點煩躁,可是仁傑比煩躁感還直接地摀住了他的嘴。
留仁傑其實兩邊都可以,他兩邊都吃。第三、第四種、未知的他好像也都可以。
趙大強隱約中知道,卻從來沒問過。他不感興趣,也不覺得有什麼差別。
他不知道留仁傑還會幫人決定性別還是性傾向還是性向這種東西,他覺得某些很無聊的人才會這樣分和決定。他忘了留仁傑有時候很無聊。而且是很致命的那種無聊。
總之姚恩佐裝作沒聽到。因為他暫時無法處理這個巨大的狀況,和他的羞赧。可是單看眼前局勢,他看起來是可以決定什麼的人。他必須好好利用這個權力。帶風向。
「嗨。」
留仁傑的手稍微鬆開,但還是抓著大強。
「我跟我朋友來逛。剛剛在玩,不小心撞到,拍謝。」姚恩佐也擺出頭痛的樣子。他是真的有點頭痛,不像留仁傑完全是裝的。
他和兢毅剛剛為了擺脫留協和他的長篇大論,叫留協排隊去買吃的以後,偷偷跑掉,想要整他。
但是他們忘了告訴留協要什麼口味。
他們正要開始跑,留協就已經從章魚小丸子的隊伍裡看見他們鬼鬼祟祟。文藝青年恩佐跑得比較慢,落後勞動青年卜兢毅一截,而肥宅魏留協則落在有點距離的後頭。他們邊跑邊回頭;邊笑邊跑邊回頭、一邊閃路人,一個沒算好就撞上也沒長眼睛的留仁傑。
很幼稚嗎?很幼稚啊。但是年輕。有什麼不好。要有為。
有為就要有所作為。要怎麼有所作為?要動啊!不能光說不練。所以要跑起來。
「我們一起去吃海產吧。」留仁傑說。

全部的人都看向他。
「『我是蝦子,你是螃蟹;我們都是海產。』高中畢業旅行,領隊在車上唱了這首歌以後,我就很想吃耶。」大船來了、漁網來了,我們、都變海產~
留仁傑在心裡唱。面對眾人的凝視,一點都不害臊。
有時候留仁傑也好奇,自己的下限到底在哪裡。他的下限好比沙漠裡的海市蜃樓,永遠到達不了。不過大多數時候,他反倒對這件事感到慶幸。
就像現在。

他們都在海產店了。
五個人。兩個大學生。三個高中生。
一個休學兩次就業中、一個剛放寒假大學生,一個18歲以後不想讀了高中生、一個覺得學校都是小屁孩高中生、一個滿18沒多久的屁孩高中生。
「那我們先開一罐Arashi。這攤我請。要什麼、要喝,等下再跟著點。」留仁傑拉了張椅子坐下。
「這家只開到半。我沒有打算要喝酒。」趙大強面無表情。
「只到十二點半喔?沒關係我們等下找個小七到附近公園繼續──這附近有公園吧?」
「『阿文海產店』?我一直對這種用自己名字命名的店覺得好奇。台灣感覺很多這種類似習俗還是隨便的東西。感覺就懶得取名字,然後拿個現有的名字跟自己、或是自己附近人的綽號小名來,連算命都免了,就直接取了店的名字。」魏留協邊咕囔著,邊巧妙地拉了張椅子在恩佐旁邊坐下。
現在這個局勢,離回家越來越遠了。卜兢毅想。因為內心糾結而顯得面色鐵青。他在留協旁邊坐下。
姚恩佐稍微越過留協看了一臉兢毅。他知道,要是兢毅沒有撞到人,他們剛才跑一跑就直接去牽車回家了。兢毅總是盡量在12點之前回家,這是他莫名其妙堅守的原則之一。
阿嬤希望兢毅十點前回家。但兢毅能做到的是:「說『今天回家』就會『今天回去』」。每當阿嬤問兢毅今天會不會回家,兢毅都說『會』。「我今天會回家。」
可是兢毅太耿直了。又重義氣。現在他撞到人,對方又是朋友的朋友,他一定不會拒絕對方任何除了去搶劫以外的邀請。卜兢毅耿直得太可怕了,有時候無法預料他會做出什麼事。即使他只是不小心,不小心稍微擦撞到而已。
「這人怎麼那麼不會看人臉色啊。」眼神掃向留仁傑,姚恩佐心想。他本來有點以為卜兢毅會拒絕海產店的荒謬邀請。可是兢毅答應了,他也就跟著來。他跟著來,留協也就無言地一起了。
留仁傑什麼都看得懂。
但他隨興而至決定,什麼時候他看得懂,什麼時候他看不懂。
所以你其實也可以說他什麼都不懂。
「你什麼都不懂!」
然後留仁傑會回你:
「對!我就是什麼都不懂,才會傻傻暗戀你這樣的女生這麼久!」是九把刀的梗。
所以你最好還是不要問他。如果你沒有很期待這個回答。
像現在,他其實知道他拖住別人。但他的興致好。
他的興致好。他又沒下限、沒分寸。鬧起來連他自己都會害怕得抱頭逃走。
謹守分寸、應該待在主控制台(大腦)的留仁傑已經離線了;在線的是火力全開亂來的那個留仁傑。
大強的臉很臭:「我們騎車來。」
「那你不能喝欸。」仁傑看向大強,有點哀憐的味道在;故意裝得有點假的哀憐。
「……你們都高中嗎?我記得恩佐你高中生嘛齁。」再看向三個高中生;看看恩佐,再看向大家。
「這樣是不是只有我跟他可以喝,你們都未成年吧?」
「恩佐你十七歲吧?」留仁傑看著姚恩佐問。姚恩佐點點頭。
「你們幹麻都不說話,我壓力很大。」
「老闆!我要點單。你們店裡有什麼酒啊。」
我們這桌太壓抑了,我要喝酒來壓壓驚;等看到我酒量你們一定嚇死。我酒豪喔我告訴你。
留仁傑一邊點菜說每樣看起來都好吃,一邊碎碎念。像這種時候,大強就會很好奇,留仁傑是不是有超能力,才可以同時做那麼多事。
說不定留仁傑真的有。讓人瘋掉以後再痊癒再瘋掉再痊癒的能力。
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受得了。
留仁傑畫完單了。他還是盡量點了超過大概兩三個人,又不會太多的份量——顧慮到大家好像沒什麼胃口幫他捧場。
「我點囉。」留仁傑說。
大家都沒說話。沉默。
什麼東西都沒有飛過。冬天冷,海產店裡連蚊子也沒有。
後來那桌菜,幾乎都是留仁傑一個人吃的,其他人幾乎沒有動筷,當然也沒有喝酒。
不到半瓶酒的時間,留仁傑就喝掛了。留仁傑其實酒量很差,他喝酒以後會變成煙燻鮪魚的粉紅色,煙燻無尾熊:留仁傑會抱著離他最近的人不放。
其實留仁傑的無尾熊抱還有一個潛規則──非親近的人,不抱。這件事情,不只趙大強不知道,留仁傑自己也沒有察覺。
通常留仁傑喝酒,旁邊都是趙大強。
「……嗯。」趙大強臉色有點灰。
「他喝醉了?」姚恩佐有點驚訝。姚恩佐可以喝上一打啤酒無動於衷。白蘭地威士忌高粱,還OK。
「我們可以回去了?」卜兢毅不小心說出了心內話。他沒有發現自己的不小心。
「嗯。我載他來的。我掏他錢包付錢。大家散了吧。」大強站起來,煙燻無尾熊也跟著被提向上。無尾熊閉著眼睛,看起來躺得很舒服。
走出海產店,一群人分向兩頭。姚恩佐落單在卜兢毅和魏留協後面,他看著趙大強因為多帶著一個人而顯得巨大的背影,躊躇著。
「等一下。」終於他說。
趙大強沒有停下。
「那個、等一下。」姚恩佐有點著急,小跑步。
「卜兢毅你也等一下,抱歉。」
趙大強和卜兢毅停下來看著姚恩佐,大強回頭,看起來非常怡然,沒有不解的神色。
「可以跟你聊一下嗎?」姚恩佐說。有點不好意思。
他想把握巧遇三次的機緣。他總覺得,必須要跟這個人搭訕一下。
「可以是可以,只是現在這個時間和地點……」趙大強看著阿文海產店灰暗的招牌,身上的哺乳類,還有眼前這個因為不好意思而有點臉紅的、俊俊的人類。
帥哥真有殺傷力。但這是美的。我是說。他是美哥。Hermano。趙大強想起曾經學過的西班牙文,但不曉得有沒有記對。
「……嗯不好意思我知道這個時間點很怪,但是、呃,要不要一起去住他家?」
姚恩佐看往身後的卜兢毅,卜兢毅元沉默的雙眼皮用力睜了一下,像是說「我嗎?叫我喔?」
太晚發現後面的人不見的魏留協,站在離四人有點距離的地方,看不出來四人的對峙是為什麼。
「可以嗎?」姚恩佐的臉脹得通紅。對趙大強也對卜兢毅說,看著無來處。
姚恩佐好像快要爆炸了。如果留仁傑的肚子像是擱淺的鯨魚死屍快要被瓦斯灌爆,姚恩佐就快要被「不好意思瓦斯」灌爆了。
「嗯。」大強、
「嗯。」兢毅異口同聲,回答。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2017年,我走進學校諮商室,同年3月,我踏入醫院住院病棟;bipolar disoder「雙極性疾患」,也就是普通群眾指涉訕笑情緒陰晴不定的人群的「躁鬱症」,正式附身於我,成為我生命中必須承受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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