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強
花了四小時多,騎著他的機車迷路亂走的留仁傑終於到了臺中。
留仁傑又累又餓又冷,但是很有精神。
留仁傑用訊息密趙大強,趙大強沒有回;留仁傑打電話給趙大強,趙大強沒有接。除了找趙大強,他其實不知道下臺中要幹嘛。
「也不可能這麼剛好遇到買M九。」留仁傑想。他忘了可以傳訊息給那位天使。他撥出電話給趙大強,到他家裡。是趙大強說找不到人的時候可以打來家裡。現在就是那個時候。
趙大強家裡的電話有來電鈴聲,古典音樂,這次是黑木偶步態進行曲。為什麼我會知道呢?因為我以前暗戀音樂班的女生,我偷偷學過一點樂理呢!留仁傑趾高氣昂;雖然他曾分不清楚是費加洛還是費洛蒙的結婚進行曲,留仁傑頭好壯壯。
電話是大強媽接的。
「大強媽妳好,我是仁傑。」
「對啊,好久沒去你們家玩了。」
「嗯。對。對。沒有。有啊。」
「沒有女朋友啦。」
「有啦,有喜歡的人。之後交到再介紹給你啦。」
「那大強在家嗎?」
「他在睡覺喔?對啊現在什麼時間在睡覺,真的是很不應該。好那沒關係,我去把他吵醒。」
留仁傑把趙媽媽告訴他的地址鍵入GOOGLE導航裡,幾乎是馬不停蹄地發動他的機車。
「追唷!」留仁傑學周星馳的電影《功夫》裡面的角色說話。
雖然在外人眼裡小傑跟趙大強很要好,可他和趙大強大學才認識,他根本沒去他家玩過。可能他跟趙媽媽都很健忘吧。他剛剛還差點以為他們小學就認識,國中同班,小時候起就住隔壁,每天一起上學,下課一起說屁話,一起說一些很大很奇葩的夢想。那都是大學。
趙大強的家離臺中火車站沒有很遠,留仁傑從火車站導航出發,依他亂來的速度,一下就到了。
留仁傑按電鈴,是趙爸爸開的門。趙爸爸看起來沉默寡言、有威嚴,不苟言笑。他黝黑的皮膚在陰暗的門廳發亮、身材精壯。可能曾經殺過人、待過間諜組織,現在洗手不幹了。留仁傑暗自判斷。
趙大強的家是樓中樓。仁傑穿過類似玄關的地方,來到四通八達的大廳。趙父走向其中一道門,兀自進去、離開了。留仁傑雖然平時活得有點沒分寸,他還是不好意思隨便開門。他其實不曉得大強家裡有誰。有可能還藏著一隻巨大的斯芬克斯在門後。什麼是斯芬克斯?他也不知道。應該是某種希臘羅馬神話裡的怪獸吧。
大強媽媽從和玄關相連的、只有拉門設計的地方走了出來,那裡看起來是廚房。至於為什麼他認得出來他們是大強爸爸媽媽,那也只是一種感覺。
大強媽媽問他,要不要吃水果。
「不用了,謝謝。不好意思這個時間來打擾。請問大強的房間在哪?」
不會啦現在還早啦,大強他爸爸比較憨慢說話,啊他每天要早起做工所以比較早睡,你不要見怪嘿。
「喔不會啦,那個……」
大強房間在二樓,你樓梯上去右轉第一間就是了。啊你要用廁所的話,一樓有,二樓上去左轉也有。有需要的話可以來樓下叫我,不過我等下十一點可能會先去睡。你們不要玩太晚嘿。
「好,謝謝。那我先上二樓找大強。阿姨早點睡,我們會小聲不打擾到。」
好、好。晚安嘿。大強跟他爸爸一樣,比較憨慢講話,你看起來很精,大強請你多多關照。
「不會啦,大強在外面都跟大家處得很好,我聽說他現在跟同事也都很好。阿姨不要擔心,早點睡。」趙大強雖然話不多,但是還不至於和人處不來啦。
趙媽媽笑著點點頭,很樸實可愛的樣子。留仁傑呆了一秒。趙媽媽擺擺手指往上面,留仁傑這才想起,自己原來是要上樓的。
一邊敲門留仁傑就一邊不客氣地把門打開了。他看到一隻雞母蟲背對著他。雞母蟲趙大強。
「趙大強,起來!我好餓!」
「起來~現在才三點!任務還沒實現,單兵怎麼還在睡,起來~」
現在十點了。趙大強聽出來留仁傑是在改編某個奇怪的長腳的黃金奇異果的廣告歌,但是他起不來。一回到家,他就陷入慣性的不想動的泥淖裡。一開始就不應該沾床。床太危險。
「十點但是我好餓!我剛剛為了趕來見你都沒吃東西!晚餐都沒吃現在跟宵夜一起你知道嗎?」
「十點十點十點,又怎樣?我好餓!」留仁傑像公雞一樣喔喔喔喔地叫。
我有一個哥哥,快十年沒回家。嚴格說起來,超過十年。趙大強呼吸勻稱地說。
「嗯。
那你要跟我一起去吃東西嗎?你吃了嗎?」
……,
我沒辦法。
「沒辦法什麼?」
動。
我現在沒辦法動。
「……,
欸趙大強你知道嗎?
我剛剛來的路上騎車,
超冷的,冷到沿路一直皮皮剉。
我一直ㄔㄡˋ髒話、一直譙。
我也一直罵你──因為我是專程跑來這裡找你的。我很生氣或很難過的時候就會一
直講台語,把台語交雜在我的話裡。不知道為什麼。
「我說『幹拎娘蕾趙大強』,『幹拎娘咧趙大強,怎麼好意思在這種天氣讓朋友跑那麼遠,還騎車;他媽有夠冷!』
「我也罵自己『他媽又沒人找你是你自己要來的,到底是在該沙小?該沙小啦幹!』 「後來真的太冷了,我戴口罩拉上擋風罩牙齒還是不停打顫,我怕把牙齒敲碎;換一副新假牙很貴,我就停止咒罵。……你有在聽嗎?」
嗯。
「我會那麼冷可能也是因為我騎太快,但我覺得應該不是。我都沒有超過九十過。我騎來臺中騎四個小時、加迷路,還有停下來加油問路,跟看風景,跟罵你還有我自己,四小時這樣算快嗎?
「欸,算嗎?」
不知道。
「太冷沒辦法講話,可是我還是會想啊——腦袋還沒凍僵,可以想事情啊!」
「你還記不記得,你跟我講過你想死?」
……。
「我也超想死的,只是沒講而已。」
……。
「然後我就想啊──在腦袋裡,因為太冷了牙齒在發抖嘛:
『我們來比賽誰早死吧!』
──也不是比賽,就是,看這件事情在誰身上先發生,我說死掉這件事。不
管怎麼死的。」
「你知道先死的要幹麻嗎?」
嗯。
「你『嗯』屁『嗯』喔是知道是不是。」
「先死的人,要先下去幫忙置產。」
哼嗯?雞母蟲趙大強顫了一下。
「先死的人先下去幫忙占位置啊,如果有多的錢,就找黃金地段,幫忙卡位炒房產
──喔馬的我怎麼那麼精明。」
「那麼、小朋友,活著的人,要幹麻呢?」
蛤?
「燒金紙啊大大!」
「活著的人要努力賺錢燒金。」
燒金紙不環保啦!
「不然你要怎樣?」
燒香。
「燒香收不到啦。幹你以為你去做仙唷?還燒香。」
「而且現在人家都用電子香,比較環保。」
那誰先說要燒的啦。
「那怎麼辦?大強,你以後要轉職當工程師了。」
大強耳裡,仁傑的聲音漸漸放大。
邊說,留仁傑走到大強身後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雞母蟲驚得抖了十分大的一下。
「大強,你要設計出一個程式、燒很多香給我喔。金紙,還有白色法拉利。我覺得我會先死。我好餓。」留仁傑說完,橫身倒在趙大強側躺著的身上,緩慢且輕柔,像面紙。
在「燒金紙不環保啦」的時候,趙大強難得地真心笑了出來,並且眼淚汪汪地流。
「我們去吃弘爺吧。」趙大強說。聲音裡有微微的顫抖。
「我高中的時候都吃弘爺現在到臺中你還叫我吃弘爺……現在十點多了。」趙大強還以為留仁傑吁出最後一口氣之後會死掉。如果他不接著說『現在十點多了』,大強會把「我高中的時候都吃弘爺現在到臺中你還叫我吃弘爺」當作留仁傑的遺言。
留仁傑真的很虛弱,他很需要食物、陽光、水以及睡眠,還有一些幹話當維他命C。
「我載你。
「走吧。拿安全帽。」
趙大強抹抹鼻涕淚水,洗了把臉,把半昏迷的留仁傑攙扶下樓。他決定要載這個人去夜市,用飆的。
兩個有名的觀光夜市裡他選了遠的那個──為什麼是比較遠的呢?
因為他覺得留仁傑需要一點睡眠。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