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真工藝─許宗換捏出生命的春天

文／張詠曦 攝影／岳翔雲

大城鄉，位於彰化縣西南邊陲的濱海城鄉，這裡的天空顯得特別廣闊，置身其中，塵囂的煩擾頓時獲得釋放。
沿著台17線在60.8公里處有個美豐國小和陶園工作坊的指標，順著標示往前行駛，道路兩側田園綿延，一畦一畦的稻田偶有成排的木麻黃立在其間。
來到一棟掛著「陶園工作坊」招牌的三合院，這裡就是今年甫入選的台灣工藝之家。院子裡，一個老婦人手裡拿著一把農用的鐮刀，正在修理一張老舊的藤椅，臉上布滿歲月滄桑。她專注地修著藤椅，對於來客似乎沒有多餘的心思打招呼。

因意外，終身與輪椅為伍
1985年末，一場意外改變了一個家庭，卻因此造就了一位藝術家。坐在輪椅上的「陶園工作坊」主人許宗換開朗而又自信的笑聲，完全沒有因脊髓損傷，成為殘障人士的自卑與自怨自艾，反而是更積極認真地面對世界。
許宗換娓娓訴說改變他一生的重大意外事件，卻彷若說的是別人的故事──23年前當時20歲的許宗換，是板橋市一間修車廠的技工，正在等待兵役徵召。一個早上，一部福斯的娃娃車因煞車問題來到車廠，許宗換用千斤頂托起車身，人躲進車底修起車來，此時卻因另一名技工不小心碰觸到千斤頂開關按鈕，一瞬間整台車壓在許宗換身上，這一刻起已經注定了他要終身與輪椅為伍。
意外發生後沒幾個月，父親也因積鬱過深心臟病發而過世，面對如此的巨變，當時不過四十來歲的許母不但要忍住悲慟，照顧坐在輪椅上的兒子，還要不時地給予鼓勵。雖然事情已經過了二十幾年，她的記憶似乎還停留在那一刻，現在再談起往事仍歷歷在目，眼淚依然不聽使喚奪眶而出，卻不記得昨天誰要她轉達甚麼話給兒子的事了。
許宗換說，他的人生有二個意外，一場意外讓他要靠著輪椅走路，另一個意外就是無心插柳的陶藝事業。脊髓損傷的頭二年，他的生活侷限在這三合院裡，不敢走出去，怕同情的眼光、怕被社會排擠，怕這怕那，把自己孤立在圍牆內的世界。
因繪畫，與陶藝結緣
出院後二年的時間裡，他每天在家裡看著月曆的山水、仕女圖臨摹自學畫畫，這給他以後從事陶藝工作打下美學的基礎。一心想著往繪畫這方面發展的他，在沒老師指導下面臨了瓶頸，經過醫院社工人員的推介，來到了彰化慈愛教養院參加職訓，想學畫畫卻誤打誤撞進了陶瓷訓練班。
因為第十二節脊椎受損，腰部以下是無法使力的，在拉坯的課程中他總無法體會老師所教的定中心、成型的技巧，還一度因為使錯力導致肌腱發炎在床上躺了一星期。拉坯時需要用腰力控制泥團，用力越大反彈就會越大，所有課程唯獨拉坯他無法突破。曾經想過放棄但又覺得可惜，在摸索過程中他終於想到了一個好方法，就是釘一個ㄇ字形的木架趴在上面拉坯，但還是會滑動不夠穩定，最後他想到把木板固定在輪椅的二側把手上，從此他可以很順利地完成拉坯步驟。
一年的職訓結束了，許宗換以第一名的優秀成績結訓，也獲得了留在慈愛教導學弟妹的教職，雖然每月只有幾千元的薪資，對他而言，身心暫時獲得了安頓才是最重要的。
獲頒「金毅獎」，開啟創業之路
六年後，他離開慈愛教養院回到家鄉，創立了「陶園工作坊」，這要歸功於1992年獲得了「金毅獎」的鼓舞。創立於1986年的金毅獎是頒發給傑出身心障礙者的最佳榮譽，他回憶帶領慈愛學生參加第三屆金毅獎頒獎典禮時的情形，他和一位腦性麻痺的同學互相勉勵、設定目標要拿到金毅獎，果然在三年後他做到了，掌聲帶給他莫大的鼓勵，至此他才開始認真思考以後的出路。
母親和哥哥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只要他有需求，哥哥一定會想辦法幫他辦到，而母親是他的守護神，總是無微不至地呵護著他，回到家鄉他要外出授課，母親要先幫他煉土、準備材料，再將所有用具搬上車，下課回來她還要再將這些東西搬下來。
在談話中，隔一段時間他會用雙手撐起身體讓屁股離開輪椅，他說這是為了讓血液循環通暢，晚上睡覺也是必須兩個小時翻身一次，他自遣他的身體是總公司和分公司獨立作業互不相干。
因為身體因素無法從事耗體力的較大型拉坯作品，唯有在技術上取勝才有競爭之力，茶壺製作的過程繁瑣，壺身、壺手、壺嘴都要拉坯、修坯，壺身的雕、塑，他都是獨自完成每一個作品，他說這要歸功他受傷後那幾年自學繪畫奠定的基礎，茶壺製作的每一個過程都要耗費數個小時來修飾，技術性也較高，小而美的作品果真是最適合他的。
他笑著分享第一次製作茶壺的糗事，沒做過茶壺的他因為不熟悉，不知道要留氣孔，所以完成的茶壺始終無法倒出水來。拉坯茶壺的壺身離不開圓形的造型，要製作其他形狀的茶壺，則要用手捏方式成型，為了鑽研更好的手捏技巧，當時已小有知名度的他克服了心理障礙，再去拜師學手捏茶壺的製作，對他後來的創作影響很大。他的代表作十二生肖茶壺，以壺嘴呈現十二生肖不同的造型，在業界頗獲好評。
因泥土獲重生，作品具鄉村味
許宗換的作品多取材於農村生活中的花生、牛、木麻黃等等，在貧瘠的農村長大，對童年生活印象深刻，每天放學後的工作就是負責帶家中的牛到田裡吃草，每到假日村裡的孩子都會牽著牛到墓場吃草，一群小孩就在墳墓堆裡嬉鬧地度過。
學生時期就喜歡畫畫的他，對課業卻不甚感興趣，國中畢業後做過廣告招牌學徒、學過海珊瑚雕刻、當過汽車技工。在人生最精華的時期遭逢了如此大的轉折，雖是不幸，但他轉念一想，若非置之死地又豈能後生，他說，如果沒有發生這麼大的變故，現在的他會和其他人一樣組織一個小家庭，鎮日為生活忙碌，也就不會有今天的他。
「感恩這塊土地，因為泥土讓我獲得重生」許宗換感性地說，在他最低潮時接觸了繪畫，也因繪畫引領他前往慈愛，這是他生命中一個轉捩點。他形容院長吳彩珠是她的第二個母親，在慈愛的六年裡，他從一名學生一躍成為講師，一直接受著訓練、挑戰著自己，累積了工作經驗，還時常要出去與其他團體分享自己的心得。
輪椅一直被社會賦予悲情的色彩，因此很多人更願意伸出友誼之手，他說，輪椅的特殊因素，加上自己的努力，更有機會受到較多的注意。掌聲是推動許宗換一直往前進的動力。
積極上進，贏得美人歸
與太太吳靜綺結識於2001年，他當選為彰化縣脊髓損傷重建協會理事長期間，因為全國脊髓損傷協會經常舉辦活動，而與任職於總會的靜綺有了接觸的機會，
原本不敢考慮婚姻的他，在月老的牽線下克服了層層阻力締結了這段姻緣。
世新大學社工系畢業的吳靜綺，在脊髓損傷單位工作，對於他們的身體狀況都很瞭解，她說，她最欣賞的是他們家庭的和樂氣氛，還有許宗換的上進，他頭腦好做事有計畫，是個紀律很好的人，而且生活上完全不需要假手於她，這樣的性格也影響到他作品的風格。
而在許宗換眼中的太太則是個具有獨特審美觀的女性，喜歡天馬行空，不時會提出新的點子，與個性中規中矩的他形成了很好的互補作用。他說，太太經常會用正向的語言讚美他的創作，帶給他不斷往前的力量。
入選「工藝之家」，為家鄉注入藝術生命
雖然行動要靠輪椅，但許宗換到哪裡都是自己開車活動自如，完全不因此而限制了生活圈，他加入很多社團，假日會參加各種活動，他說，因為居住在鄉下，他必須讓自己走出去。
至今，已舉辦過十場個展，正在籌劃下一次的展出。現在要累積作品，拉坯作品一件要二天的時間，手捏作品要五天，至於整組作品則要耗時一個月，許宗換都是要利用沒有授課的日子創作。
由文建會所舉辦的「台灣工藝之家」評選，今年是第三屆也是最後一屆，共選出了117名藝術家，彰化縣就入選了12席，許宗換很慶幸自己在最後一屆被選入，在大環境下藝術作品的存在實屬不易，而他努力了15年能夠在家鄉留下工藝之家的品牌，意義相當重大。
對許宗換來說，這一路上有太多人的提攜與幫助，他說這些貴人都是無形的監督力量，他會用更好的作品來回饋他們，當他遇到困難時，他都告訴自己「不能放棄，這是我唯一能回報他們的方式」。
他說：「在同學中，我應該是最不幸的，但所創造出來的生命價值卻是最高的，我雖然坐在輪椅上，卻不受輪椅限制，走出最寬的路。在生命中你付出了多少，代表著你對生命價值的認定。」

看雜誌2008年9月24日